涅尔雅陷入了灰白化，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所以说年轻人就是傻得可爱，在指责面前宁愿全盘接受，也不愿意从亲历者的视角拿出更为有力的证据去驳倒指责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胡说八道。
这种隐性的自卑，可以说是现代不少青年人在无端傲骨之外同时存在的另一面看似与之相悖的特征，实在是自我分裂得紧。
“法加尔还不吃饭吗？”
“八成是被你那句话打击到了，现在没心情动筷子吧。”
“筷子？”
“我是说刀叉。”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雅儿德是没有的，吃饭就该热热闹闹才是这里的常态。
也没什么餐前祷告，她们这桌不是什么教会的狂热信徒，所谓神明的恩赐跟她们是否能安心吃饭没有任何瓜葛，自不必要去搞什么形式主义的虔诚吟诵。
她们对着肉排直接大动干戈——叉为干、刀为戈，将放在石板上端过来的肉排大卸八块。
因为雅儿德没有熟成的加工工艺，肉食就只有生食和熟食两种食用方式，像是肉排讲究什么三分熟七分熟的半生不熟式吃法还没有被人们开发出来。
全熟的肉排理所当然更加考验厨子的手艺，就算是在熟成工艺较为发达的异世界，绝大多数打着“正宗”旗号开牛排店的表面西餐厅其实都只是借着某些口号回避厨子技艺不过关的尴尬现实罢了。
而就算论起正宗，那些人八成都不知道在上个世纪绝大多数西方人吃的都是全熟牛排，作为“正宗西餐厅”运营人竟然连全熟和熟成谁先出现都讲不清楚，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说起这吃到嘴里的，何露镇这家餐厅的厨子应该有些水平，外表微焦、内部柔软，色泽略微泛着粉红色，火候还是欠了点。
肉排自身的调味比较贫乏，香辛料这玩意儿在贸易航运不甚发达的卡塔·雅儿德还是属于名贵的奢侈品，这也是为什么以罗纳德为首的一些国家总是打着“消灭魔族邪恶政权”的旗号给人家在国际社会上穿小鞋的同时也要注意维系外交关系，完全就是因为人家是香辛料生产大户，并且也是世界第一粮食出口大国。
饭勺子都掌握在人家手里，端起碗骂娘就算了，真要把碗砸了，娘亲就要甩来大大的嘴巴子了。
涅尔雅还在灰白化，忽然听得金属叉子与石板摩擦出刺耳的尖锐声响，浑身不由得颤栗，顿时清醒过来。
安维尔与她同步看向像被施展了定身术的莉琪耶，眼见她机械般地扭动脖子，苍白的脸蛋颤动着，将叉着什么长条形东西的叉子举了起来。
对座两人定睛一看——呵！好长一条焦黑的玩意儿！
仔细一瞧，如手掌一般长，一端略粗一端略细，整体微微弯曲，拉直看应该会与筷子相当之像。
“这总不能是牛肉绦虫吧？”
安维尔首先排除一个选项，因为她们吃的首先就不是牛，而是短耳驴。
雅儿德没有牛，想吃牛肉只能去梦里，但安维尔已经很久没做过以前的梦了。
“这明显是！……这明显是老鼠尾巴吧！”
莉琪耶赶忙压低声量，免得等会闹腾得整个餐馆都鸡飞狗跳。
听她这么一说，安维尔越看越觉得那是一根鼠尾，脑袋也越看越晕，最后差点两眼一翻倒在桌面上。
要不是涅尔雅及时架住了她，少女那挺翘的鼻梁肯定难逃一劫。
“喂喂，你不会中毒了吧！？”莉琪耶丢掉那叉子就要来扶她。
安维尔单手摆出停止手势，示意没什么大事：“有点恶心……恶心。”
一想到刚才吃进嘴里的那些驴肉很有可能与老鼠已经有过亲密接触，说不定自己正在吃的还是鼠鼠的残羹剩饭，安维尔很难面对这一可怕的现实。
这桌上一个是现代人的卫生习惯、一个是养尊处优的高标准严要求，盘中餐吃出一整根鼠尾巴的情况必然会引起她们巨大的反应。
相比之下，餐馆内的其他人就反应平平了。
方才她们这边闹出的动静虽说不大可也算不得小，至少周遭几桌都能听得进去，然而却不见得他们手上的进食动作有所放慢，仿佛隔壁台子吃出鼠鼠的事情他们并不在乎。
也就在观察周遭人对自己遭遇的反应中间，她们都品味出了不一般的味道。
许多人面色蜡黄，像是营养不良；一些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发暗，嘴唇与指端明显发绀；进食时张开的嘴巴里露出黄黑的龋齿，齿间距不自然的宽大，牙龈萎缩溃烂，露出相当部分的牙根。
这些人的精神状态也相当差，多数都蓬头垢面、弯腰驼背，其中一些人光是坐在那儿就吃力，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双脚迈出的步子不是健康人那般稳健，说是小脑失调了都合理，虚浮飘摇，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顾不得再感到恶心了，将几十盎籴的饭钱摆在桌上，安维尔拉着两人冲到街上。
固然是为了逃离这封闭的病疫空间，也是为了重新审视这座城市。
果不其然，来时没有注意到的人生百态之异常随着观察视角与动机的不同开始渐渐显现：无论是街头巷尾衣衫褴褛咳血乞讨的乞丐，还是打着寒战双目浮肿推车赶驴的伙夫，亦或是胸闷气喘嘴角干裂渗血不断捶胸的行人，都在诉说着一件事情。
何露镇已然成为了一座疫病之城。
而这些，涅尔雅从一开始就看清楚了。
“哐啷。”
“吱吱…”
饭店外的巷子里堆放着许多杂物，杂物被昏厥跌倒的厨子撞倒，大片鼠群从黑暗深邃的巷子里向外奔逃，有些钻进了下水道，有些钻进了附近民房，更多则在街上横冲直撞，却没有人人喊打。
“这座镇子的人，都成了病夫。”
“而这个来源，就是这群泛滥肆虐的老鼠。”
所以商户才会在桌上摆放不动天使的崭新雕塑，雅儿德人相信亲手雕刻的神明木雕是降灵的道具，越是逼真写实便越是有效，医学知识匮乏的普通人也只能在病入膏肓的时候乞求神灵的恩赐，尽管那种希冀从不存在。
“走，我们去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