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维尔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发自内心的恐惧。
她从噩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撑起身体的手臂与躯干张角加大，冷气从领口倒灌，冻得人浑身打颤。
眼里那名银灰铠甲的骑士身影变得灰白，眼孔中仿佛向外溢散着淡淡的红光，随着脖颈的转动拖曳出一道血红色的长长尾迹。
安维尔瞳孔骤缩——自己这是中了幻觉了吗？
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名有血有肉的骑士，而是披着人皮的厉鬼？
又或许那并不是厉鬼，厉鬼不该有这样的气场，更像是……传说中的死神。
林子里愈发躁动了，奔腾的怪物慌不择路地逃跑，将灌木踩踏、将小树撞倒。
大片飞鸟吱吱喳喳地从梦中惊醒，连受到威胁的巢穴都不再多看一眼，争抢着飞离这片是非之地。
而这篇暴动之章最为夺人耳目的间奏，其乐器则是无辜者的胸腔。
勒马嘶鸣声、血肉分离声、人丁奔逃声、绝望求救声……
痛苦的悲哭号叫像是一根根同极磁棒，被人硬生生地拧为一股，扔到通电螺线管里旋转、高速旋转、迅猛升温、直至彻底红温融化，化为一摊铁水。
天空下起了融化到通红的炽热铁雨，滴在少女白皙的面庞，在她心中烫出深深的疤。
安维尔的心揪着疼，她此刻真的很想要想明白自己队伍里被她始终信任着的这名骑士究竟是敌是友，她这十多天来的善意与包容难道真的是一厢情愿的盲信吗？
难道说，她在现实中的雅儿德活成了梦里最讨厌见到的圣母，无边无私但无目无心的博爱偏袒了一名隐匿的罪犯，纵容着他舔舐伤口，为祸世间？
安维尔有些激动，她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连腰后绑着的短刀刀柄都无法握紧。
若不是莉琪耶推了一把她，或许她还需要片刻时间用来缓神，而时间不等人。
少女现在没心思去思考那么多的事情，也许今天就是实锤，也许今天不过巧合。
一切都需要个水落石出，可未必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林子的那一头有人在悲鸣，无论如何，她们都要赶去现场。
能不能帮上忙两说，出门在外第一点是保命；但如果真的发生了些什么需要自己冲上去，少年郎满腔的热血也绝不答应藏在受难者背后的懦弱行为。
眼见两名少女如风般在林间穿梭，涅尔雅刚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她好像知道自己办错事了，因为她一时激动，没有按照哥哥说的做。
‘不要在外面暴露自己的特异之处，那样的话，你的路会很难走。’
这是有过几十年外出任务经验的法加尔给出的建议，它理应非常可靠，可是自己还是没能时刻记在心里。
结果今夜一经违背，好像就酿成了大祸。
涅尔雅抿了抿唇，抬腿跟上去。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不想与这两个人分道扬镳。
她们确实比自己更懂如何在这片土地上以常人的姿态生存，与她们在一起顺路旅行，也能够让自己许多异于常人的细节变得不再为人所注意。
至少……要等到她学会了她们生活的细节后才分别啊。
无口无心无表情，涅尔雅并不无口，但以凡种的标准来说，她就是一名无心的天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涅尔雅只不过是跟绝大多数同族一样，对外族凡种一视同仁。
而在异族这个标签之外，叠加她本人独特的生死观，更显得与人的交际轻贱如草芥。
或许未来她会成长，但至少现在的她还不够称之为一个“人”。
童话书里看来的正义感，终究比不上少女们发自内心的火热。
“……哈。”
看到眼前的一幕，两人不约而同地双腿一软，差点滑坐在地。
翻倒的马车，开散的货物；马驹自脖颈处被切为两段，喷溅而出的血液染红了大地，溅在一名被巨大力道拆卸得四分五裂的车夫早已凝固的恐惧表情上。
从前，安维尔不懂卡托所说的：“记得在装死的时候，睁眼要比闭眼更像。”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辈子都不要用亲身经历学到这个道理。
可既然选择踏上了这条路，怎么可能不会见到这种场景呢？
即使双脚打着颤也必须往前走，即使胃液反酸也要强忍着咽下去不吐出来。
“……唔。”
看着被自己踩到后爆浆的一截肠子，安维尔很用力地捂住嘴巴、憋住气才没有吐出来。
出发前她早就幻想过无数次与敌人拼杀得血肉横飞的场景，可真要是轮到自己第一次遇到如此惨烈的场面，人类的本能还是远胜过她那没有根基的心理建设。
莉琪耶的状态比她要好上不少，腿虽然也使不上力道，可对血腥场面的耐受度却比初出茅庐的勇者少女要强得多。
小时候生活在部族里的时候见过不少屠户将打猎得来的野货倒掉起来开膛破肚，从那些牲畜的肚子里流出来的血顺着石头底板砖缝一路流到自己脚底，当时吓得她抱住长辈的腿大哭，两天都没睡好觉。
今天这场景比杀猪杀驴要可怕多了，袭击这队人马的杀手作案手段也要更为残忍，那马车夫更是被拽着四肢硬生生地被扯成了碎片，整个下半身也不见踪影。
绕了一圈都没见到一个活人，七八个人类体型中排得上号的大汉各个死不瞑目，将尸体拖出来摆到平地上没有一具是能拼凑完整的，缺失的器官或部位附近根本搜索不到，地上只有点滴的血迹通往另一侧林间，看来是被凶手带走。
“这里有活人！”
“哪里？我来了！”
听到安维尔的呼喊，莉琪耶赶到倾倒的马车尾部。
见安维尔作势要架起那辆马车，莉琪耶回顾四周，确保那群凶手不会再杀个回马枪偷袭他们后，给安维尔使了个眼色。
“哼嗯……”
少女力拔山兮气盖世，沉重的马车被她一人抬起一定角度，正好足够莉琪耶抓住幸存者的两肩将他从车底下拖出来。
“半身鱼…半身鱼…半身鱼……”
出来后，那人十指缺了四指流满鲜血的双手抱住同样满脸是血的脑袋蜷缩在一旁，失心疯似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名词。
这个词，无论是安维尔还是莉琪耶，亦或是将将赶到的涅尔雅，都从来没有听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