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次日中午，重伤的男子才因为唇瓣上湿润的按压感悠悠转醒。
他看到一名金发的少女用撕碎的麻布蘸水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防止他的嘴唇因为干燥的凛冬寒风而龟裂出血。
一句微不足道但真心实意的“谢谢”从他翕动的嘴中道出，他还从未听过如此虚弱的声音从自己口中留出，一时间有些悲怆。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半条腿没了踪影，那是他长久以来吃饭的家伙事。
“不好意思啊，没能保住你的腿。”莉琪耶柔声说，“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就已经被压在马车下面了，费老大劲将马车掀开，你的那条腿就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是字面意义上的不见了。
她和安维尔地毯式地搜寻伤亡的商队尸体，幸存者只有他一名。
绝大多数找出来的尸骸都缺胳膊少腿，连拼都拼不成一具方便入殓的残躯。
像他这样只是半条腿失踪却保住了命的，已经是最幸运的一个了。
男子也明白这一点，他不会因为“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的怨念而构陷和伤害那些真正救助了他的人。
“我有点难受。”男人想要举起手挡住从天而降的刺眼阳光，可浑身无力。
莉琪耶问：“具体是哪里不好受？”
“我不知道，”他缓慢虚浮地摇了摇头，冷汗从他的侧鬓滚下，“我不知道……”
见此，安维尔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再贴回自己的额头，下了定论。
“额温不低，应该是发烧了。”
“吃点消炎药？”莉琪耶说出了发烧的一种可能原因。
“消炎药。”涅尔雅很配合地将消炎药从药包里挑出来，再次于两人复杂的眼神中捏住药袋一角送到她们面前。
“天寒地冻，就算身上衣服不少，在大量失血的情况下也可能会因为短暂失温而染上风寒，但吃些消炎药总归不错。”
说了这句话后，安维尔接过那份药品，兑入刚从火堆旁取来的热水，一边用剥了皮的树枝搅拌一边吹走上面的热气，待到用手触碰杯壁并不感到明显烫感后才送至男子面前，杯沿抵住他的下门牙，缓缓让他喝下。
温热的悬浊液从干燥的喉咙里滚滚而下，吊起了一丝生机。
男子的眼神变得有些精神了，他试着活动两边肩膀，差点疼得岔气。
“你是来何露镇走商的吗？”莉琪耶问起他的身份。
“我们来何露取货。”
这辆马车能装载的货物很多，男子归属的私人商队从史卡西的城郊装了一批货物出发，要在何露再加装一些货物，运到首府塔尔法去交货。
现在货是交不成了，商队里的劳力也都死光了。
自己重伤虽然被一伙职业者侥幸救下，可周遭环境是入春前的深冬密林。
载货的马车半边轮轴断成两截，不可能用马车的方式将自己运到何露。
至于乞求她们把自己抬去医馆……呵，知道这是多远的路么？
即使马车从这片林子走到何露都要小半天，让两名没多大力气的少女将自己抬过去，这是要害得人家在走出林子前就精疲力竭、最后跟着自己一同被树林里的怪物大卸八块吗？
他才不会对救命恩人做这等下三滥的事，不管自己还能活多久。
“快走吧，不要管我，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他勉强抬起手指着林子说，“这片林子里有鱼头人身的怪物，告诉何露，这里有半身鱼。”
“半身鱼是袭击你们的那群怪物吗？”安维尔还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
莉琪耶对此显得很惊讶：“你不知道半身鱼吗？”
“不知道。”安维尔不会掩饰自己知识上的缺陷，“谁能给我展开说说什么叫做半身鱼？”
盔甲人也疯狂点头，涅尔雅的求知欲再次爆发。
“我们现在难道不该首先考虑把这位先生给运回何露镇吗？”
莉琪耶犀利的吐槽让众人都沉默了，包括伤员。
说到底他还是想要活着的，相信如果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更加利己的那个选项，除非是真的有信仰。
男子恰到时机的沉默无言，就是向她们告知：我还有求生欲，不要抛弃我。
至于刚才的话……那只是一时间的热血上头而已。
热血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瘸了条腿活着，总比缺了条腿死了要好上太多了。
“可我们现在没有把他运回去的法子。”安维尔道。
“鼠疫。”
盔甲人短小精悍的话语又一次震撼了她们。
这时候两人才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她们是出来调查鼠疫的。
镇里已经因为鼠疫有成百上千人的生命遭到了威胁，这种时候运送一名本就身负重伤的伤员进城，这究竟是想他好还是害他死？
“镇子里现在犯了鼠疫，我们不能把你送过去——你看，这份委托就是证明，”安维尔拿出藏在内衬口袋里做了防撕抗皱处理的委托书，“我们此行也是为了调查鼠疫的源头，帮助镇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男子亮起来的眸子又暗淡下去，沉沉地嗯了一声。
如此情况，的确是待在外面要更好些。
“说起来安维尔，你不是疗愈师么？”
言下之意，莉琪耶想让安维尔用法术治好他。
然而这只是件说起来轻松的事情，如果单靠法术就能治好人家，安维尔就用不着费这么大功夫跟莉琪耶一块儿忙活整个后半夜了。
“大面积创口的治愈通常需要分三天进行，你知道是为什么么？”安维尔抛出设问，自问自答，“愈伤法术对伤者的体能负担是相当大的，他本来就失血过多，这里既没有方便易得的清洁水源又没有大量易于吸收的食物，我治他就跟逼他去死没什么差别。”
“可恶，魔法真是一点都不魔法！”
莉琪耶踹了一脚马车车轮，力气不比安维尔的她没有对马车造成任何伤害。
“现在我们来讨论讨论半身鱼吧，看来要是想在这片林子里安全地找到鼠疫源头，我们必须也要有足够自保的信息优势。”
安维尔拉着莉琪耶一块席地而坐，开始行动前的情报整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