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被搅作一团。
有那么一刹那,安维尔以为自己的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有什么人在牵扯她的五指,下一瞬间这种感觉就顿时颠倒过来,好似有人在拉拽她的脚踝。
“人……上来……?”
她听到有人这么呼喊,但因蒙昧而听不清晰。
“还……两个…没…”
“愣…快!……”
“咕噜咕噜……嗤嗤!——”
脑袋枕上了冰冷的坚钢,流动的水声从枕后传来,震得耳膜生疼。
嗤嗤的排气声尖锐响亮,仿佛一尊巨兽打的鼻响,令人脊背寒颤。
阵阵带着水汽的冷气如狂风骤雨般袭来,少女的面上很快蒙上一层细密的露珠。水汽不断凝结、露珠不断饱满,最后沿着她额顶的轮廓向四面流淌,流经眼窝,润湿睫毛。
随着鼻息吸入的高湿气体,安维尔于不适的窒息中惊醒。
她猛地从地上坐起,差点跟涅尔雅撞个满怀,甩了她一身冰凉的水滴。
滴滴哒哒的水滴拍打在盔甲上,要不是身处舱内,涅尔雅还以为这是下起了雨。
“无碍否?”依旧是惜字如金的一短句话。
安维尔轻轻摇头道了声“无碍”,反复调节呼吸频率与深度,将自己从胸闷气短的半窒息状态中扯了出来,也趁此时机观察起了如今的处境。
漆成棕色打上薄蜡的木质甲板已经不见踪影,开阔的蓝天白云换成了逼仄的深蓝钢铁。钢铁墙壁上看不到几面舷窗,只开着两三道同样由金属制成的异形门,由一条仅一人宽窄的狭长走道连接着前方的驾驶室。
那儿坐着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领口向外不对称地翻开着、半边身体都被海水打湿。他们杂乱的棕色头发因为蒸发的海水而干结,隐隐能看见泛白色的晶体析出附着其上,应该是海水蒸腾留下的粗盐。
此刻,他们无暇顾及与自己一样在后舱室拥挤“摆放”的几名乘客,正在那手忙脚乱地操纵这艘不知名的窄小舰艇。他们在那哀嚎、怒骂,抱怨上天不公、指责设备无力、亦颓丧于自己的判断失误。
短短几句话间,安维尔就得知其中一人应该是拉劳六号的船长,而他身边的却不是他最信任的大副。
本以为自己见证了一场挚友亲朋间的生离死别,却很快又从他的话语中品出大副正在另一艘加压应急艇上,心中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
“莉琪耶呢?”缓过劲来的少女总算有时间打听自己的另一名队友在哪儿。
她相信涅尔雅不会丢下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的,盔甲人也如意料之中那样指明了莉琪耶的所在。
银猫少女比她上来的早些,故而不至于跟安维尔一起挤在靠门的开放空间被冰冷的加压水喷溅滋醒,而是好好地待在其中一扇门扉背后的房间里。
跟涅尔雅相处了一个月,安维尔现在也能粗粗听懂她那段简化到极致的描述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了:那几扇门后面有一个是简易卫生间,其他则都是用来住人的房间。在她帮忙往船上搬昏迷不醒的乘客时,船长和船员将那些房间里的收纳床都放了下来,以求充分利用纵向空间,容纳更多的人。
“嗯……二十七。”
当安维尔追问她究竟帮忙搬运了多少人时,涅尔雅搜罗了一下记忆中自己见过多少张不同的人脸,异常精确地回答道。
也就是说,如此狭窄、不过十米长的潜水艇里竟然装了足足三十个人?
安维尔一开始还有些难以置信,这种初级的潜水艇有许多空间都要用来容纳海水和一系列的必备仪器,加之船身强度完全是靠材料堆出来的而非魔导技术加持,外头看有十米,内部的可用空间其实非常有限。
后来,她就生出了十足的担忧。
很明显,光她们所在的这艘船也只不过救了三十个人,而整艘拉劳六号至少有上千名人员,并且还不能保证这只浩螺壳只吞了拉劳六号这一艘船。
“船长,又找到了一个!”
“很好,把他捞起来!”
机械臂在船员的操作下将那名飘在海面上的人夹住,不过多时就被丢进了舱门外的隔离间内。随着咕噜咕噜的水声和饱含雾气的喷气声接连响起,靠近内侧的舱门才被打开。
涅尔雅熟练地将昏迷不醒的乘客拖了进来,安维尔看到他的腹部没有隆起,只是面部发青,但右腿小腿不自然的角度表明他受了不轻的伤,根据痕迹来看应该是机械臂所为。
先救命、后疗伤。心肺骤停时的心脏复苏大多数时候还要断几根肋骨,如果能将人从满是毒气的环境里救出来,断个小腿又何妨?
身体完整却没了命,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安维尔也不知道怎么治断手断脚,她一边庆幸着自己是被涅尔雅抱进来的,一边将挂在此人毛糙衣物上的湿木板取了下来,撕碎他的衣服当做绳子,将这人断掉的小腿固定。
“幸好没有明显的外伤,骨头没有戳出来,否则就严重了。”
今天悬空烈焰没有更新疗愈魔法,安维尔不敢用自己本身那点可怜的魔法知识去施展疗愈魔法,免得骨头没有接起来、新生的肌肉反而侵占了骨头的裂隙。那样的话,以后每当这个人走路,他都会恨不得将这条看似完好的腿锯下来。
“涅尔雅,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些人了,我去找船长。”
见盔甲人冲她点头,安维尔小心地走过走廊不让自己踩到横七竖八躺倒的人,来到了忙得焦头烂额的操纵室。
一股像是半年没洗澡的可怕味道以迅雷之势灌顶,安维尔几乎昏死过去。
此刻也容不得她嫌弃这两名常居于船上难有淡水可供洗浴的邋遢男人,少女忍住倾泻彩虹的反胃感,双手搭在他们的座椅上。
“船上有三十一个人,氧气能撑多久?”
“氧气?”
“我是说空气。外面都是毒气,如果我们里面撑不了多久,又找不到出去的办法的话,也许就要栽在这里了。”
说着,安维尔向巨大的舷窗外望去。
那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除了潜水艇的船灯打出的光线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如果没有长时间供气的办法,他们就必须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