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利纪元1673年2月15日。
米特菲尔海域北，阿瑟那岛中心高地以东五十公里处某山涧。
七彩羽毛的雄鸡咕咕鸣叫，灰白一色的雌鸡围绕在雄鸡身旁踱步打量，一场求偶的盛宴一如往年同期进行着，成百上千只七彩鸡汇聚一堂，山涧之上都回荡着它们的鸣叫声。
盛宴还未到酣处，自那山涧之下传来彻雷龙鸣，七彩鸡们扑腾着翅膀慌忙逃窜，空中洒落片片色彩缤纷的羽毛。
其中一枚羽毛乘着风螺旋飘摇，被谷风吸入山涧。
两根戴着深棕色皮质手套的手指捏住这根飘摇多里的七彩羽毛，食指与拇指指腹来回摩擦轻捻几下，觉得甚是不错，便翻开衣襟，将其小心地插入外套内兜里，作为漫长生命中又一件短命的收藏品。
褐色长发因卷曲而瞧起来并不多长，蓬松的样子显得发量异常浓密，其正在山涧谷风的吹拂下晃荡摇曳，如同附着在海床岩石上随洋流摆动的海葵一般，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
沙滩遍布他的足迹，湿润的沙团附着在他靴底的沟壑中，黏在溪流间凸起的石头表面，或是被缓缓流动的溪水洗刷，有的回归沙滩，有的注入大海。
直到不剩下一点沙子的痕迹后，他的脚步才最终停下，来到一面高耸的漆黑崖壁前。
如同叩门般，他伸出手来轻扣三下崖壁，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却令整座山峦为之震颤。
山涧顶端的树林枝叶摇晃，沙沙的巨响惊起一片飞鸟。
野兽向着远离山涧的方向逃脱，一声高亢的龙鸣自山涧响起。
在他叩门结束后，漆黑的崖壁仿佛活过来一般，本平滑如一体的崖壁瞬间分裂为一块块脸盆大小的岩块，又在瞬息之间继续裂变，成为巴掌般大小泛着迷人哑光色泽的漆黑鳞片。
下一刻，活过来的崖壁仿若海水般开始流动，骇人的巨响在山涧里回荡，上百米宽的山涧都因这团漆黑的存在而看起来这般逼仄。
山涧两侧的峭壁不断向下滚落被鳞甲碾碎的岩石，扎根峭壁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植被被连根拔起，整座海岸山崖都被大地崩裂的恐惧笼罩，直到那庞然大物主动停下。
一颗漆黑的龙兽从墨色的巨大阴影中探出，被更细密的鳞甲保护着的眼睑翻开，露出光亮的藏青双瞳。
巨龙睁着那双比车轮还大的眼睛盯着距离自己不足三尺的男人看着，无论眼睛如何聚焦都看不清对方的细节，不得不扬起脑袋向后缩回脖子，隔着几十米重新打量这个面生的男人。
被那双浑圆的瞳孔锁定，男人并不因为自己正在面对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生命而感到恐惧。这并非是他悍不畏死，也不是已然吓破了胆，而是因为他没必要感到恐惧。
毕竟，祂是他看着长大的。
“拉法尔，还认得出我来么？”
见漆黑巨龙陷入沉思，男人出声为他降低难度。
尽管样貌巨变，熟悉的声音还是迅速勾起了祂的回忆，瞳孔也在瞬间大了两拳，黑洞洞的样子几乎能塞得进一整个成人。
“加哈牧？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庞然大物的震惊总觉得有些招人误会，说的好像他身负重伤即将不久于人世一样。
加哈牧扯开嘴角微笑，结果吓得巨龙退避三舍。
“这又是你哪个人格？你别这样笑，怪瘆人的！”
加哈牧无奈道：“你这又是听谁传的谣？”
结果拉法尔煞有介事：“我父亲说的，他们都说龙一旦上了年纪，思维就会变得不正常，最常见的就是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了。而在我的印象里，你好像从来没有化过人形。”
“的确，这是我头一回用这幅面貌示人，”拉法尔点点头，觉得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消弭误会，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化形的原因：这是为了治病。”
“治病？”拉法尔听后一愣，左看右看，最后拿硕大的爪子指了指自己，很没底气地问：“不会是来给我治病的吧？”
“好啊，你要是觉得自己也得了病，我不介意把你关进精神病院里的——当然，看在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份子上，我会给你安排一间足够宽敞的房间的。”
“那还是算了，就算你给我最大那间房，我也受不了跟那些精神病相处的，天天喊着要出去跟异族住在一起、宣传异族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我真是光听都受不了，没待几天就能出暴力事件。”
拉法尔这么一说引得两方都笑起来，气氛瞬间快活不少。
欲抑先扬的道理什么时候都通用，见气氛运作得还不错，加哈牧总算是到了说正事儿的时候。
“好了拉法尔，你也知道，我一般不会离开马乌帕。”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拉漆黑巨龙身形一顿，笑容霎时僵在脸上，可还是故作开朗地说道：
“嗨，你跟我卖什么关子？你就是我义父，说什么我都得听是不？说罢，是不是要我帮你去揍几个狂妄到没变的小辈？我知道的，你这种身份不太适合下场去跟小朋友们一般见识。”
叫你去揍人？那才叫做跟别人一般见识呢。
加哈牧伸出手掌打断他继续说下去的节奏，他早就料到拉法尔会想方设法地回避最核心的问题，但他早在自己没有到来此地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数。
懂装不懂、不傻装傻，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你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你家那位小朋友。”
话音刚落，瞬间落针可闻。
气场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许多人说它切实存在，更多人说它就是臆想。
然而现在，溪水的流动瞬间滞缓，深青色的蕨类植物叶片上爬满寒霜。
藏青色的龙瞳被漆黑眼睑盖上，待到下次睁开时已然冷若冰霜。
“那你也应该知道，在这件事上，你劝不动我。”
加哈牧叹气：“我不是不让你追回来，只是在提醒你，除了暴力手段之外还有着更加稳妥的办法。”
“幼龙姑且有能力保护自己，可一枚蛋做得了什么？”
“幼龙的事就是整个马乌帕的事，我手里已经捏了足够多的底牌，这件事由我出面，必然迎刃而解。”
“哼，那是你还没有见识过那些偷盗犯的伎俩——他们有一百万种邪术，能让还没出生的龙改换思维，变得疏远亲族、亲近异族，我觉不允许这种事情出现在我侄子身上！”
“世上根本没有这种邪术。”
“有！不但有，而且很多！近几百年来为什么巴桑纳达多了这么多精神病，就是这些异族在捣鬼——他们觊觎我们的地位、财富乃至于身体已经很久了！我不信你没有看到、其他龙皇没有看到，那些卑劣的家伙们在明目张胆地对我们的身体发肤明码标价！
“曾经，我同你们一样，只觉得他们奉若珍宝的不过是我们弃如敝履的代谢废物，但就是因为我们不以为然，那群虫豸才会野心膨胀到现在胆敢打我们后代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吼——”
高亢的龙鸣冲破云霄，数百米长的巨龙冲出山涧，自上向下俯瞰。
“你来找我，那就代表装载我侄子的船舶已经到达了它的目的地。那么好……现在，我就要去接我侄子回家！然后……哼！”
“加哈牧，你抚养我长大，我敬爱您。但龙总有老的一天，我们固步自封太久了，那些异族不再将我们放在心上，反而对我们心生贪念，这是天要杀他们！我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也不是现在唯一一个这么想的。现在，我要踏平德瑙安，向他们降下神罚！”
“嘭——”
漆黑龙影顿时消失，巨大的真空带引得周围空气鱼贯而入，发出沉闷爆鸣。
褐色的卷发在狂躁的风中凌乱，加哈牧取出那枚新鲜的七彩羽毛，喃喃道：
“北地龙族，终究也是逃不过乱起来的命运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