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夏日暑气铺散在街道上,人影寥寥,只有紫阳花在街角孤独又热烈地绽放着。闷热透过半遮的窗帘透入室内,尽管身上已经有了些许细汗,但我没有打开风扇或者空调的打算,只是如同木偶般仰躺在公寓的地板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发呆。
半坏的门铃响起断续的叮咚声,却在我苦闷的脑海中猛然注入了一阵清凉。
“真夏先生,您在家吗,有您的信件,方便的话还请签收一下”
我简单地应答了一声,拖着惫懒的身体起身开门。
“打扰了,还请您在这边签字。”
我熟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真夏伊知”,向快递员轻声道了一声谢。
“真夏先生每次收到信都挺开心的,是家人或朋友寄过来的吗?”
我有些诧异地瞄了他一眼,真的能从我的脸上看出喜悦吗?还有给我送信的原来都是同一个人吗,或许是因为我对身边的一切都毫不关心,别人都对我感到熟悉了,我却连他的模样都不清楚,只能在心中默默说声抱歉。
“嗯....大概...是朋友的吧。”我有些敷衍地回应道,对方却也并不在意,仿佛一切只是例行的问候,便如风一般地离开了。
邮递员也很辛苦呢,为了工作的顺利需要与这片区域的所有人都打好关系,连我这样奇怪又阴暗的人都不能忽略,真是辛苦呢。
我苦笑了一声。
朋友寄来的信,这是谎言,我并不存在所谓的朋友,与对面那家伙保持这样的联系只是偶然,换句话说,我们是所谓的“笔友”,连对面的模样与姓名都不知晓,只是彼此互相倾诉的垃圾桶罢了。
可是当他寄信过来的时候,我心中还是会感到一阵久违的波澜,或许就像快递员说的,这大概就是喜悦吗,并没有到那种程度。
我接了一杯冰水,驱散心头的燥意,静静地打开这封信。
“敬启,我亲爱的朋友伊知。请原谅我冒昧地用名字来称呼你,我并没有特地去调查你,只是偶然知晓罢了。当然,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信的开头是如此唐突,但我并没有感到恼怒,只是心头莫名的有股梗塞感,如同喉头多了一块横骨,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我们之前的交流从来都是平淡又拘谨的,谈论些许琐事,更多的是关于书籍与电影,这是我们得以沟通的枢纽。
信的开头是他最后的礼仪与冷静,后面的内容却如同神奈川的巨浪般激烈和汹涌,我如同漂浮在信页上的渺小的船。
“医生说三天后,我将彻底失去了我的视力。”
“你上次和我提起的书,我还没有读完。”
“当然,这并不重要,我的人生一直在失去,失去视力与书,只是上天顺继以往的剥夺罢了。”
“只是直到此时,我发现自己经没有能被夺走的意义了。”
“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本应该习惯,但愤怒灼烧着我!”
“我的心中充斥着厌恶!”
“我讨厌身边的一切!更讨厌虚伪空荡的自己!我讨厌背叛我的父亲!更讨厌夺走妹妹的世界!没有意义,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他人没有意义,生存也没有意义,不知为何存在于此,也不知要去往何方。” “人啊,是没有意义也能凭借惯性活下去的生物啊,可我是漂浮在空白之间的鱼,只有意义才能支撑我停留在此刻。”
“我之空命,都在此,诉与心友”
不协调的俳句是起始,在我的心中砸出了空洞,他的悲哀与人生开始如数倾诉,从童年到现在,从家人到朋友,从生活到理想,直到最后失去一切的空荡与孤独。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哀伤,只有平静的心死。
纸页不断翻覆,仿佛写到最后,就是他人生的尽头,我的情感淡薄,但共情能力却无比强大,悲怆的文字让我如同伴随在他的人生之中,共同咽哭。
信快结束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来自于同一个城镇,甚至上的是同一个小学与初中,但在书信往来之前,我们却从来不曾相互认知到对方,或许是因为我们当年都是只顾自己的阴暗小孩。双方本是两条极近的平行线,却在命运的尽头发生了奇异的相交。”
我陷入了一阵苦涩的迷茫,眼睛有些酸楚,那是命运带来的怅然若失感,是啊,多么离奇的相遇啊。
“写到这里,我才突然明白了了一件事,我还在这里书写的原因。
向他人倾诉生命这件事或许也存在意义吧。与你书信交流的这段日子,我非常开心,即使我已经看不清纸上的文字,迫切的心情仍驱使着我写下这段文字。”
“如果我们在二十年前就相遇,一定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吧,也能够支撑彼此的人生一起走下去。”他在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可惜,永别了,愿意天使祝福你那与我一样痛苦的心灵。”
纸的最后有些凹凸不平的褶皱,是水干涸后不自然的姿态,我知道,那是天使的眼泪。
蕴含哀伤的液体覆盖在我酸涩的眼球上,将周遭的一切折射出扰目纷乱的色彩,闷热聚集进凄寒的眼泪,将褶皱处再次润湿。
我们通过信与纸进行了最后的,惨烈的,直指内心的交流,虽然只是他说我听,但我仿佛能看见他模糊流泪的模样。
或许,与他说的相似,他同样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意义,那滴幻想中的眼泪会镌刻在我不可知的人生未来中。
真的有未来吗?
他已经死了吗?
我枯坐在温热的地板上,如同木偶般盯着发黄的天花板,或许是一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直至窗外的天色将暑气收敛入夜幕,我才于恍惚中回过神来。
我至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尽管这并不是一个负责聆听的笔友该做的,但我们已经是朋友不是吗。尽管这是他擅自认定的,但我想相信这个事实。
我匆忙地翻出旧笔记,那上面记录着我一直送去的信的地址,从前我只是机械地攒抄,但这一次我却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地址,这似乎是在不远的另一座城市里。
无视夜色,我匆匆地收拾好不算多的行李,揣好零钱,步行前往两条街之外的电车站。早夜的电车人流却依旧拥挤,其中包含不少兴致高昂的学生和略带疲惫的社畜,恍然间我才意识到,原来学校里已经放暑假了,这些孩子应该都是出门游玩或者参加完社团活动回家的吧。
可是喧闹的氛围无法冲淡我内心的悲哀,我挑了一个人少的角落静静地靠着,如同干涸在陆地上的海鱼。
直到半夜,我才艰辛地找到了公寓所在的位置,越过三层楼梯,来到笔记中的地址。公寓的猫眼里没有显现出灯光,侧耳倾听,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正当我准备敲门时,才意识到大半夜过来拜访的我有点脱离常识了,无论他是否还在这里,都不太合适。
若是他还活着,我又要对他说什么呢?尽管心里有许多话,但我一定会羞于说出来吧。他会期望见到我吗,还是不愿任何人知晓他的丑态?说到底,那封信只是他倾诉苦痛的渠道,我只要单纯当个怪话垃圾桶就行了?他已经死了反而更好吗?
不对,不对!我怎么能这么想,他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但是...
但是,信中分享的恨与痛,已经彻底地占据了我心中的空洞,如此真实。我是如此可悲的人,无法拒绝他人的情感,只能不断地共情他们的爱恨,却极少有自己的悲欢。
放下半举的手,我在门前有些不知所错,义无反顾寻来的心气泄了一半。我开始痛恨遇到一点挫折就想要放弃的自己,厌恶喜欢胡思乱想的自己,又对自己最初的心情产生了怀疑。
“明天再来或许更好吧”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退缩的树苗就在我的脑中生根发芽,我入迷般地想到,明天来,一定是最合适的。明天来,无论是什么情况,我一定都可以接受。
夜间的凉风拂过流汗的前额,让我烦乱的大脑冷静了片刻。
先让我逃避一会吧,就这一晚。
怀着沉重又轻松的念头,我开始漂泊在并不熟悉的城市街头。电车已经停运了,我只能找到一间依旧亮着晚灯的旅馆住了下来,身体并没有多疲惫,精神却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伴随着宜人的冷气,我在陌生的房间里沉沉睡下,梦的花朵却在狂乱地滋生。
我好像醒了。
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也不想去思考,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是记忆深处的房间,却又有股令人窒息的感觉。我什么都无法理解,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唯一一扇紧闭的窗户。
有人在向我招手吗?
明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却莫名生出了这种感觉。贴近窗户,睁大眼睛,一定能看到什么,那是一片人形的微光,他就在那里,朝我伸出了右手。
这是在干什么?引起我的注意?向我打招呼?向我求救?还是……
一切并没有答案,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洁白耀眼的鸟从他的手中飞出,在黑暗中划出一条曲折明亮的轨迹,撞碎了眼前脆弱的窗户,我试图触碰它,却又如折射的光线掠过掌心,只留下三根洁白的羽毛。
我醒了。
酷暑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浓烈地传递进来,在被子上印出斑影。远处传来不和谐的鸣笛声,与手机鸟叫的铃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有些聒噪。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时侯似乎已经不太早了,我久违的深沉地睡了一觉。
记忆开始复苏,昨天的经历在脑海中的银幕重新放映,悲哀与心痛又开始重新袭来,更多了几分自我厌恶。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安然入睡的自己,真的虚伪又恶心,自己有真正地在关心他人吗?
不过还是出发吧,烈日蒸腾,暑气纵横,去见一面他,无需逃避。活着,与他相认,与他交谈,去成为迟到的真正朋友;若他已死去,为他恸哭,为他献上一只花,至少他的意义存在于我的心中。
离公寓越来越近,稍许平复的心情被愈发尖锐的鸣笛扰乱,我还未来得及思考,便又回到了昨天夜里造访过的楼下。
那是什么?警车?警戒线?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有警察?
诶,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不安的裂缝开始在心中蔓延,脑海空白了一刻,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向前挪动。
“先生,请不要再继续前进了,这里暂时被警察接管了。”
“先生?先生?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请不要再向前走了。”年轻的警察又重复了一遍警告,同时拦住了我的肩膀,我这才从混乱的妄想中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状态有点不太好”我一边道歉一边看向了警戒线的后方,可惜只有奔走的医生和警察,其余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请务必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拜托了!我有重要的朋友也住在这里!”
年轻的警察似乎被我激动的语气镇住了,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今天早上有人在这里跳楼了,尸体把发现的路人吓坏了,具体的信息就无可奉告了。”
“求求你了,能告诉我死的到底是谁吗?是这里的住户吗?”
“先生,抱歉,真的无可奉告,这也是为了保护受害者的隐私。”
我在干什么?逼迫他人是不对的。可是,我已经我发生去思考了,我害怕思考,害怕那可能成为真实的想象,我甚至想就此离去,但我无法容忍我的逃避。默默突然
啊
逃吧,把一切都忘了就行,他与这一切并没关系,只是我的妄想罢了,要逃,一定要逃,什么都不要了解,什么都不要听。
可是,我的心在痛,我的身体在颤抖,我的灵魂告诉我,一旦在这里逃了的话,我就会失去生而为人的意义。
所以,到底是谁?神明大人,求求你了,不要是那样,不要是那样,不然的话,我……
“死去的人叫黑川静原。”站在另一旁的一位秃头大叔突然开口说话,打断了我的混乱思维。
“那家伙是我的租户。不过真是倒霉,偏偏要在我这里寻死,这以后谁还愿意租我这里的房子呢?”大叔苦恼地抱怨了一句,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那家伙除了性格有点孤僻,眼神不太好,人倒不算坏,死了还是挺可惜的。”
“他就住在302室,是你认识的人吗?”
无数次寄信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不曾在意过的地址里显现出的数字却变得异常清晰。地址没有错,数字也没有错,一切都是正确的。
太正确了。
他,就是黑川静原。
生命之花,已经枯萎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心灵崩碎裂开的声音,光线无法没入眼睛,一切都陷入了空虚绝望的黑暗与寂静,冰冷的河流流过原野,破碎的残渣沉入河床。
河水冷的透彻,连颤抖都不被允许。下一刻,黑色的川流突兀地消失了,下沉的我从陡然的空荡中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河底,身体四分五裂地炙痛,破碎的渣子刺穿肌肤。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无论是内心还是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
我本来是能救你。
不,这太自大了,至少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替你分担一些,至少我能对你说一句你是存在意义的。可是为什么 ,
那天我逃走了啊!
胃在绞痛,我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明明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却连内脏仿佛都要吐出来,脑袋痛得要裂开一般,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黑川,对不起,只会逃跑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也不配被祝福。
可是,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我多么希望能够拯救你。
口腔里开始溢出铁锈味的腥甜液体,剧烈的呕吐与咳嗽无法停下,呼吸快要被隔断了,其他人惊呼的声音也似乎被模糊的玻璃隔断,只存在遥远的彼方。我的意识也被剥离出了身体,一切周遭都无法感知,只能明白自己的灵与肉正在破碎。
但我看到了现实,涂满了鲜血的双手上赫然蛰伏着三根无暇的羽毛,如此美丽。
原来我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好累。
已经没必要逃了。
死后会有别的世界吗,在那里还有痛苦吗,你还需要拯救吗?
因为
我真的……真的,死都想要拯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