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樱刻在雨后的第三个清晨，发现世界开始褪色。
起初是颜色。便利店的红色招牌变得像被水晕开的颜料，马路上的黄色标线淡成发黄的旧纸。然后是人声，街道上行人的交谈变得沉闷，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最后是他自己——照镜子时，镜子里的他比现实中的他慢了0.3秒，那0.3秒里，镜中人对着他比了个口型：
别信。
他摸了摸左眼的银色竖纹，它不再发烫，而是冰冷，像嵌在眼球里的一枚刀片。青铜吊坠安静地躺在胸口，701颗银沙沉睡着，但他知道它们没死，只是在等待第702次苏醒的指令。
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他盯着屏幕，没接。铃声自己停了，随后一条短信弹出来：
【今晚十点，钟楼。别带苏瑶。】
星樱刻删掉短信，抬头看向窗外。澜沁市的夏天本该是闷热的，但现在空气里有股铁锈味，那是时间腐朽的味道。他比谁都清楚，小满的重启没有成功——或者说，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
世界被“从未存在”抹去了溯洄者，可他就是溯洄者本身。他成了逻辑闭环里的那个悖论：一个不该存在的人，活在不该存在的世界里。
所以世界在排斥他。
用褪色，用延迟，用镜子里那个比他快0.3秒的幽灵。
苏瑶在第三天傍晚敲响了他的门。她穿着白大褂，眼神疲惫，手里提着一袋关东煮——萝卜、墨鱼丸、魔芋丝，全是那天便利店里的配置。
“我记得，”她开门见山，把吃的往桌上一放，“不全记得，但记得你流血的样子，记得钟楼的门，记得导师轮椅下的因果链。”
星樱刻没说话，只是把吊坠摘下来，推到她面前。苏瑶盯着那701颗银沙，瞳孔缩成针尖。
“你爷爷把你做成‘容器’，”她声音发颤，“不是储存溯洄者，是储存‘溯洄’这个概念本身。小满重启世界的时候，她把所有人都洗白了，但你概念化了，你成了BUG。这个世界修正不了BUG，所以只能……”
“只能慢慢把我挤出去。”星樱刻接上，咬了口萝卜。味道不对，太淡了，像嚼蜡。
苏瑶沉默了很久，突然从白大褂内袋掏出那块追猎者的镜片碎片。它本该在重启中消失，但现在完好无损，而且镜面里倒映的，是钟楼的秒针——正顺时针走动。
“修正者还在，”她把镜片放在吊坠旁，两颗银沙从吊坠里游出来，钻进镜片，像回家，“他们失去了目标，但没失去记忆。我导师……他记得。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第702次，该你选。”
镜片上浮现一行小字：
【归墟协议中止，但归墟仍在。溯洄者从未存在，但溯洄仍在。】
【你是囚徒，还是狱卒？】
星樱刻把镜片捏碎，银沙在掌心汇聚成一把钥匙——不是钟楼的钥匙，是地铁站的。他起身走向门口，苏瑶拉住他。
“导师说，钟楼今晚十点会敲响第13下。”她语速很快，“那不是报时，是警报。第13声钟响，所有被‘从未存在’抹去的溯洄者，会以‘记忆幽灵’的形式回来，他们会找上你，因为你是他们唯一的‘存在证明’。”
“那修正者会做什么？”
“他们会赶在幽灵找到你之前，”苏瑶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把钟楼炸了。连同整个澜沁市，从地图上‘从未存在’。”
星樱刻停下脚步。他忽然明白了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不是未来的他，是第701次循环里，那个没能进门、没能解放爷爷、眼睁睁看着小满消失的自己。
那个他，在时间的尽头等了太久，终于等到第702次循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可不同的选择，通向的是同样的结局。
“别带苏瑶。”这句话不是警告，是遗言。
他转身，对苏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他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疲惫。
“你走吧，”他说，“回钟楼实验室，把导师的轮椅砸了，把以太潮汐的电源拔了。如果我没回来，你就是新的‘初始观测者’。”
苏瑶没松手，反而把一颗银沙按进他掌心的伤口里。
“观测者不负责拯救世界，”她一字一顿，“观测者只负责记得。记得你死过多少次，记得你为什么而死，记得第702次，你本可以当普通人。”
那颗银沙是冷的，但很快烫起来，钻进他的血管，一路冲到左眼的竖纹里。视界瞬间炸裂，他看见了——
看见了第1次循环里，自己刚觉醒就被修正者一枪崩了脑袋。
看见了第100次循环里，小满为了救他溶解成光。
看见了第500次循环里，苏瑶被切片，大脑泡在培养液里，还在默念钟楼的坐标。
看见了第701次，未来的他站在钟楼顶端，发臭的银沙淹没脚踝，他对着电话说：
“第702次，别选我，选她。”
那个“她”，是小满。
但小满已经从未存在了。
所以第702次，他没得选。
星樱刻推开苏瑶的手，走出房间。楼道里的灯在闪，每次闪烁，他都看见墙面渗出水渍，水渍里倒映着便利店燃烧的鸢尾。
那是小满留下的最后路标。
他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放着二十年前的老歌，收音机里传来沙哑的女声：“是谁，在敲打我窗……”
星樱刻看向车窗，雨滴正从玻璃上倒流回天空。
是谁在敲打时间之窗？
是他自己。
出租车停在钟楼广场外，司机没收钱，因为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开车。星樱刻下车，抬头看向钟楼顶端——秒针停在12的位置，分针指向10，时针指向12。
还有五分钟。
他走向钟楼，修正者的装甲车已经围成一圈，士兵们没有穿外骨骼，只是普通人，眼神迷茫，手里握着冻结光束枪，却不知道该瞄准谁。
指挥官站在车前，头盔摘下，是张陌生的脸。但星樱刻认出他的声音——是地铁广播里那个电子合成音的本体。
“目标确认，”指挥官对着通讯器说，但通讯器那头没有回应，因为总部已经忘了为什么下达这个命令，“准备……准备……”
他卡壳了，因为他想不起来要准备什么。
星樱刻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准备回家。雨快停了。”
指挥官茫然地点头，收起枪，转身走向装甲车。其他士兵也跟着散去，像被解除了程序的机器。
钟楼的大门开着，里面纯白一片。
星樱刻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雨声。
纯白空间里，轮椅空着，导师不见了。只有那扇门还在，门后星空比之前更亮，每颗星都在急促地闪烁，像病危的心电图。
他走近，听见门里传来声音。
是701个自己的声音，在齐声说：
“别进来。”
“别解放他。”
“别当英雄。”
“求你了。”
星樱刻没停，把手按在门上。星空瞬间熄灭，门后浮现出一间病房的景象——他六岁那年，爷爷临终的病房。
爷爷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嘴里念叨着：“别恨这个世界……”
但眼神里藏着的，是另一句话。
星樱刻读出来了，因为那口型他见过——在苏瑶按进他掌心的那颗银沙记忆里。
爷爷说的是：
“恨我吧。”
“是我把你做成门的。”
“是我把你囚禁在时间里的。”
“是我让你在702次循环里，一遍遍杀死自己。”
星樱刻笑了，眼泪流进左眼的竖纹里，银沙从中流淌出来，染白了他的头发。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爷爷对他伸出手，手里握着青铜吊坠。
“第703次，”爷爷说，“你终于走到了我面前。”
星樱刻接过吊坠，701颗银沙在指尖流动，然后一颗一颗熄灭。
每熄灭一颗，他的记忆就消失一段。
小学同桌的名字。关东煮的价格。苏瑶碎裂的眼镜。
最后熄灭的，是小满胎记的光。
他闭上眼，倒在地上。
病房消失，钟楼消失，世界消失。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回荡：
“第703次循环开始。”
“目标：解放所有囚徒。”
“初始溯洄者，星樱刻。”
“状态：重置完成。”
“新的门，已打开。”
而在那扇门后，站着苏瑶。
她手里拿着完整的检测仪，镜片里倒映着第1次循环的星樱刻——那个刚觉醒、还未来得及流血的少年。
她对着他说：
“欢迎回来，溯洄者。”
“这次，我当你的引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