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在青茅山巅炸响时,十五岁的方源正跪坐在学堂石阶上。他握笔的手悬在《蛊经》残卷上方,墨汁顺着狼毫滴落,在"命蛊天成"四个篆字上晕开漆黑的花。
"哥!"方正气喘吁吁撞开竹门,蓑衣往下淌着水,"后山狼群冲破了蛊阵!"
砚台被撞翻的瞬间,方源本能地伸手接住半空坠落的墨锭。松烟墨特有的苦香在雨气里弥漫,他望着弟弟泥泞的鹿皮靴在书简上踩出的印记,突然想起三日前炼废的那炉止血蛊——药材在铜鼎里焦糊成团时,也是这般浓稠的黑色。
"三处缺口。"他起身时袖中滑出三枚青铜棱镖,暗器边缘泛着新磨的寒光,"你守东侧蛊纹最密集的拐角,那里的阵眼是..."
"知道知道!"少年打断兄长的话,扬了扬手中锈迹斑斑的青铜剑,"阿爹留下的血纹蛊还剩三成威能!"
雨幕中的狼嗥声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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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顺着方源的指缝渗进土壤时,他第一次看清了所谓命蛊天成的真相。七匹幽眼狼支离破碎的尸骸间,青铜剑插在最后那匹头狼的眼窝里震颤,剑柄处方正的虎口崩裂见骨。雨水中漂浮着细碎的碧色荧光——那是狼王喉间蛊虫爆裂后残存的光尘。
"哥!你的手!"少年慌乱地撕开衣摆。
方源却盯着掌心被狼爪划出的伤口。那些本该致命的毒素正被某种力量蚕食,血肉深处传来细微的啃噬声。三个月前炼化失败的碧空蝉残骸在怀中发烫,那是他背着族老从蛊冢偷出的三转残蛊。
"别声张。"他反手握住弟弟颤抖的手腕,"去请药婆婆时,记得说我们只遇到三匹幼狼。"
雨帘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族中巡逻队的火把刺破雨幕。方源将染血的衣角塞进狼尸腹腔,这个动作后来成为他无数次掩饰真相的开端。很多年后现世方源站在白骨山上俯瞰众生时,仍会想起这夜掌心蛊虫的啃噬声——像极了命运齿轮咬合时的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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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等!"测资蛊师的宣判声惊飞檐角铜铃。
方源站在祭坛中央,腕间割开的伤口还在渗血。青铜鼎中的验资蛊发出尖啸,鼎身浮现的蛊纹扭曲如蛆虫。观礼席间响起压抑的嗤笑,那些曾经嫉妒他过目不忘的族中子弟,此刻正享受着天才陨落的快意。
"不可能!"方正撞开人群冲上祭坛,"三个月前哥还帮我炼成了..."
"退下!"大长老的拐杖重重敲击地面,"验资蛊乃初代人祖所留,岂容置疑!"
方源却注意到鼎中蛊虫的异状。本该呈现银白色的蛊纹此刻泛着诡异的碧芒,与他掌心尚未痊愈的伤口如出一辙。昨夜潜入蛊冢时撞见的那个黑影在记忆里浮现——那人往验资鼎中投掷的粉末,散发着与碧空蝉残骸相似的苦香。
"慢着。"他忽然抓住测资蛊师的手腕,"验资蛊蜕皮期是否会影响..."
"放肆!"测资蛊师袖中窜出蛇形蛊虫。
剧痛从腕间炸开的瞬间,方源看清了蛊师领口内闪烁的碧色鳞片。那是商队护卫特有的青蛇蛊印记。观礼席最高处,负责采买药材的族叔正低头摩挲腰间玉佩,玉上镂刻的赫然是南疆商会的徽记。
雨又下了起来,混着血水漫过青石祭坛。很多年后现世方源炼化春秋蝉时,仍能闻到这日雨水中的铁锈味。当时的他却只是平静地抹去嘴角血迹,在族谱丙等资质的墨迹未干时,转身望向云层中那道白虹贯日的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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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疯了?"方正撞开柴房木门时,方源正将碧空蝉残骸按进胸口。月光从破窗斜照进来,少年裸露的胸膛上爬满青色纹路,像极了蛊经记载的噬主反噬之兆。
方源的手很稳。三日前从族叔书房偷出的《蛊傀秘录》摊在膝头,泛黄的纸页间画着人体蛊纹走向图。他能感觉到那只残缺的碧空蝉正在血脉中游走,啃食着测资蛊残留的毒性——这或许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
"帮我把风。"他将淬过蛇毒的银针递给弟弟,"祠堂今夜轮到三叔公值守。"
方正没有接针。少年攥着青铜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剑穗上沾着狼血干涸后的褐斑,"我去求大长老重测!明明是他们动了手脚..."
"然后呢?"方源突然轻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弟弟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柴房摇曳的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潭般的阴影,"让族老们彻查商队账目?发现今年采购的止血蛊价格虚高三成?还是揭穿三长老用尸油替代灯油的勾当?"
柴房陷入死寂。墙外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更漏显示子时三刻。方源注视着弟弟颤抖的瞳孔,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教他认星图的光景。北斗勺柄指向紫微垣的方位,此刻正对着祠堂藏经阁的飞檐。
"记得《蛊经·本命篇》吗?"他系好衣襟,碧色蛊纹在领口若隐若现,"本命蛊择主,看的从来不是资质。"
这句话后来无数次回荡在现世方源的记忆里。当他站在白骨山巅俯视蝼蚁般的众生时,当他将春秋蝉植入白凝冰后颈时,那些血色月光下滋长出的觉悟,最初都源于这个碧空蝉躁动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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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的祠堂藏经阁,月光被窗棂切割成惨白的格子。方源的手指抚过《命蛊论》的书脊,忽然在书架夹层摸到片冰凉之物。青铜材质的蝉蜕不过指甲盖大小,背面蚀刻着星宿仙尊推演命蛊时的星图。
"果然..."他摩挲着蝉蜕边缘的裂痕。这与蛊冢出土的碧空蝉残骸如出一辙的纹路,验证了那个可怕的猜想——青茅山方氏的所谓祖传蛊术,恐怕全都源于对某个上古传承的拙劣模仿。
阁楼忽然传来脚步声。
方源闪身躲进经幡后的阴影时,怀中的碧空蝉残骸突然发烫。月光透过经幡缝隙,照亮了来者腰间晃动的玉佩——南疆商会的青蛇徽记正在幽暗中泛光。
"丙等资质的废物也配窥探天命?"族叔的嗤笑混着酒气,"你以为大长老为何准你进祠堂?这满屋典籍..."
青铜蝉蜕在掌心烙下灼痕。方源听着脚步声逼近经幡,忽然想起验资当日测资蛊师袖中的青蛇蛊。那种蛊虫的毒液会让人产生幻觉,恰如他现在闻到的淡淡曼陀罗香。
"等等。"他无声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刺激下,碧空蝉残骸在经脉中疯狂游走,剧痛换来片刻清明——经幡上的积灰没有脚印,酒气来自东南角的青铜鼎,而月光投下的影子...
根本没有影子。
现世方源在血池中睁开眼时,春秋蝉正在他元神深处震颤。五百年前的这场对峙突然有了新的注解——那个没有影子的"族叔",恐怕才是天意最早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