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那1枚银币,终究还是花了出去,
当车夫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从妮娜颤抖着的指尖拿走那枚还带着她掌心最后一点体温的银币时,
她感觉那动作剪断了她与王都、与过去三年卑微生活、甚至与某种虚幻希望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线......
现在,这枚最后的银币落入了陌生人的钱袋里,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叮当~”一声响,
“上车吧,姑娘,去松歌镇的路...可远着呢!”
车夫粗声粗气地吆喝着,拍了拍身旁那辆沾满泥点、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旧马车,车篷是用打着补丁的粗麻布搭成的,在呼啸的北境寒风中不住地抖动,
妮娜费力地爬上了那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车篷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牲口味、汗酸味和陈年稻草的霉味,
同车的还有几个穿着粗布衣裳、沉默寡言的乡下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衣着虽然陈旧却明显不同、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城里姑娘”,
妮娜赶紧把自己缩在车篷最角落的阴影里,紧紧抱着膝盖,试图避开那些探究的目光,
“驾~!”车轮开始滚动,碾压着王都郊外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单调而令人昏昏欲睡的“咯噔、咯噔”声,
马车时不时就剧烈地颠簸一下,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把妮娜单薄的身体骨架颠散,
车篷的缝隙里,灌进来凛冽的寒风,拍打在她的脖颈和脸颊上,
她将脸埋在膝盖间,试图抵御寒冷和颠簸带来的不适,但更大的不安,却在心底疯狂滋长、蔓延,一点点淹没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孤儿院……院长嬷嬷……”
这个念头,给了她一个方向,却也带来了更深重的惶恐,
那个坐落在王都南边的松歌镇边缘、破旧得墙皮早已几乎剥落的小小孤儿院,是她失去亲生父母后唯一的“家”,
院长嬷嬷,一位身材矮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的严厉妇人,是妮娜童年记忆里最鲜明的存在,
是她教会妮娜认字、缝补、做最简单的饭食,也是她,板着脸、用粗糙的手指戳着妮娜的脑门教训她“笨手笨脚”、“没出息”......
“妮娜!你这笨丫头!又把碗打碎了!以后哪个大户人家肯要你这样的女仆?等着饿死吧!”记忆中院长嬷嬷那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声,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是啊,后来,她终于“有出息”了,凭借着在王都帮佣的远房表亲一点可怜的关系,外加王宫突然急需大量能干粗活累活的女仆的机会,她竟然极其幸运地被前来孤儿院物色人手的女仆长挑中了!成了奥莉芙公主殿下寝宫里的一名杂役女仆,
离开孤儿院那天,院长嬷嬷破天荒地没有骂妮娜,她只是站在那扇掉漆的院门前,以那双看透世事的浑浊眼睛深深地看了妮娜很久......
最后,用沙哑的声音说:“王宫……那是天上的云彩,我们这种人,脚底沾着泥...爬得越高,摔下来……就越疼!好自为之吧,丫头。”
那时,妮娜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院长“保守”、“短视”的不以为然,她昂着头,带着决心离开了那个破败的小院,走向她想象中的锦绣前程,
可...现在呢?
云彩散了,她不仅摔了下来,还摔得粉身碎骨,一身泥泞污秽......
“或许……回去……院长嬷嬷……会给我条生路?”妮娜在心底卑微地乞求着:
“她认识镇上的人多……也许……能介绍我去面包房揉面?或者……去渔港帮人补网?或者……洗衣房?”
她拼命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些她能做的、最卑微、最不需要体面的活计,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让她不再饿得眼前发黑……
可是……
“就这么落魄着回去……”
这个念头忽然缠绕上来,让她瞬间窒息,
孤儿院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会怎么看她?那些和她一起在寒风里捡拾麦穗、在简陋教室里磕磕巴巴念书、在院长嬷嬷的呵斥下瑟瑟发抖的同伴们?
那个总爱抢她面包屑的胖丫头萝丝?那个动不动就嘲笑她手脚笨拙的刻薄鬼汤姆?还有那个一直羡慕她能去王都、眼神亮晶晶的小不点安妮……
他们会怎么看待她?
“看啊!是妮娜!那个‘飞上枝头’的妮娜回来了!”
“啧啧啧~~不是说在王宫伺候公主吗?穿得比走的时候还破呢!”
“瞧她那副鬼样子!肯定是犯了错被赶出来的!”
“我就说嘛,麻雀还想变凤凰?做梦!”
“院长嬷嬷说得真对,摔惨了吧?活该!”
那些想象中的、充满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里,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毫不掩饰的嘲笑、怜悯、甚至解气的神情,
她曾经是他们中间“最有出息”的一个,是院长嬷嬷偶尔用来激励其他孩子的“榜样”,
如今,这个榜样轰然倒塌,摔得如此狼狈不堪,她回去,不是归巢,而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活生生的笑话,供人评头论足,作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巨大的羞耻感袭来,她死死地把脸埋在膝盖上更深的地方,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胸前那片干涸发硬的红茶污渍,仍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罪过和不堪,那是她的失败的写照,
马车依旧在颠簸,车轮不停碾过铺着薄雪的路面,发出更加刺耳的摩擦声,
近了......
胃里开始因为极度的紧张和长久的饥饿而剧烈地痉挛绞痛起来,冷汗浸湿了她单薄的内衫,
“快到了!前面就是松歌镇了!”
车夫在座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妮娜猛地抬起头,她透过车篷晃动的缝隙,向外望去,
已经能远远看到小镇广场中央那座神代遗留下来的【风雪缄默之碑】了,依稀记得她小时候,去街上帮院长嬷嬷跑腿时,路过这座金属造物的瞬间,忽然不知怎么的,玩心爆发了,想爬上碑顶去瞧一瞧,结果却被周围的大人们拽下来呵斥得嚎啕大哭的过往......
“神...神明......”妮娜望着那座诸神遗物,不可避免地联想起了自己将红茶与糕点泼在那位白发的神明少女身上,瞬间天塌了一般的不堪回首的记忆......
明明幼时一直祈祷着...祈祷着某一天,一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神明能降临到她身边,温柔耐心地聆听她的心声......失去父母的悲伤、孤儿院生活的艰辛,
然后温柔地擦拭她脸颊的泪水,实现她的愿望,带领她飞往那天国圣座,去与父母相见,共同生活在永远的幸福中......
可...当神明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竟然非但没抓住机会,还反而对祂犯下了如此滔天大错!或许院长嬷嬷一直以来骂得对......她,真的是笨手笨脚的没用东西吧?
马车驶入小镇,在镇路上颠簸前行,几个穿着厚实旧棉袄、脸蛋被风吹得通红的孩童在路边追逐嬉闹,好奇地打量着这辆破旧的马车,
妮娜的心跳快得要冲破胸膛,她目光下意识而又慌乱地在熟悉的街景中搜寻着......
终于,马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姑娘,你说的地方,得从这条小路拐进去,车进去就不好掉头了,”车夫用马鞭指了指一条更狭窄、铺着不规则石板的巷子,“还你自己走进去吧。”
妮娜几乎是跌撞着手脚并用地爬下了马车,双脚踩在熟悉又陌生的的石板上,虚软得几乎站立不稳,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翻涌,
“谢……谢谢。”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车夫调转马头,吆喝着牲口,马车“咯噔~咯噔~~”地朝着镇中心的方向驶去,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站在巷口,面对着那条通往记忆深处的小巷,久久踌躇......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回去?面对院长嬷嬷失望和愤怒的眼神?面对昔日同伴们可能的嘲笑或怜悯?
不回去?可她身无分文,又能去哪里?难道要冻死饿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巷口?
终于,经历了数十分钟的心理斗争,她还是鼓起残存的力气,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朝着记忆深处那条小巷挪去,
巷子依旧狭窄、幽深,两侧斑驳脱落的墙皮上,残留着孩童稚嫩的涂鸦痕迹,
巷子尽头,就是那扇掉漆的院门......是她无数次进出、承载了她所有卑微童年记忆的地方,
一步、一步、又一步…距离在缩短......
终于,她站在了巷子尽头,
但,
眼前的景象,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那扇记忆中的院门还在,颜色早已褪尽,只剩下大片大片丑陋的锈斑,
门上交叉钉着两条厚重的、锈迹斑斑的木板,宣告着此路不通!
一把足有成人巴掌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铁挂锁,死死地咬住了门环,锁链粗重而冰冷......
孤儿院……倒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