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顶端的钟乳石滴落猩红水珠，在岩洼处积成小小的血潭。我盯着潭面浮动的月影，那轮本该皎洁的玉盘此刻泛着尸斑似的青灰——自蚩尤撕开冥海封印，太阴星便被魔息腐蚀了三千年道行。潭底沉着半截断角，是去年斩杀的犀渠妖所遗，角质层上密布着蚩尤部族特有的咒文。这些文字像活物般在骨缝里蠕动，每次月圆都会渗出黑血，将潭水染成今日这般颜色。
这般末世，尔来已有三百余年。生灵涂炭，万籁俱寂。
三百年来，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痕迹。人间城池的瓦当上镌刻着狐族图腾，而今那些石雕的眼眶里滋生出肉瘤状的妖物；曾经流淌琼浆的灵泉被地脉渗出的脓血替代，河床里沉睡着被魔气异化的龙脉残骸。最讽刺的是青丘旧驿道上那些引路石，当年用狐火淬炼的星辉石，如今成了吸引魑魅的灯塔，幽蓝光芒里裹着同族破碎的魂魄。
指尖抚过"逐月"弓弣处的裂痕，这是母亲用尾尖血为我开弓时留下的印记。彼时我还是个不及弓高的幼狐，青丘的春风能托起九尾，带着我在流云间穿梭。而今弓弦每震动一次，都会扯动脊背上那道陈年旧伤——那是穿越虚空裂隙时，被蚩尤魔爪扫中的烙印。伤口里嵌着半片镇界柱的残片，每当月华最盛时，那些青铜碎屑就会在血肉里生根，开出妖艳的曼陀罗。
苏瑾在火堆旁翻了个身，封印金纹攀上她的下颌。这姑娘睡着时像极了青丘那些在藏书阁打盹的小狐，只是她鬓角渗出的不是绒毛，而是细密的金砂——王族封印术式崩溃前的征兆。我凝视着她心口若隐若现的九尾图腾，那图案与祭坛壁画上的祖狐降世图惊人相似。壁画记载着开天辟地之初，祖狐衔来日月二精点燃天河，其尾焰化作三十六重天罡结界。若传说为真，此刻在少女血脉中苏醒的，恐怕是比蚩尤更古老的因果。
岩壁突然传来冰层碎裂的脆响，我嗅到影蜥特有的腐臭味里混进了新血。这些畜生开始懂得配合进攻，方才被狐火烧焦的同族残骸，此刻正被其他影蜥分食。吞噬同类能让它们额间的赤瞳增殖，我见过最狡诈的那只生出七只眼睛，每只瞳孔都能施展不同的咒术。它们啃食岩层的节奏暗合青丘古乐《九韶》的韵律，这发现让我尾尖发凉——蚩尤正在通过妖物学习狐族秘术。
噬人的妖物从来不可怖，若是既噬人又偷秘术的妖物呢？
搭箭的瞬间，弓弦上的星砂簌簌而落。这些来自银河彼岸的微光本不该在人间存留，此刻却像眼泪般渗入岩缝。箭簇穿透三只叠罗汉的影蜥时，它们体内爆开的不是妖丹，而是半卷焦黑的《山河契》残页。玉简碎片上的文字正被魔息改写，"江河永驻"变成了"血海滔天"，"五谷丰登"扭曲成"白骨盈野"。我挥袖收起残页，羊脂玉的触感冰凉刺骨，这些承载着天地誓约的圣物，终究敌不过人心滋生的恶念。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此般世事之下，圣武也终究无法避免被污染的命运。
苏瑾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封印金纹在她皮肤下游走如蛇。我按在她额间的手掌被灼出焦痕，王族血脉的排斥反应比预想中更烈。三百年前姑姑教我封印术时说过，九曜封魔印遇祖狐血脉会化作锁链——此刻少女周身浮现的玄铁链虚影，正与我尾骨产生共鸣。当年母亲推我入传送阵前，曾将半副锁链烙进我的脊柱，此刻它们苏醒般挣破皮肉，在虚空中与苏瑾身上的链条衔接成完整阵法。
洞窟轰然崩塌的刹那，我望见冥海方向升起的血柱。那不是普通的光束，而是由亿万冤魂纠缠成的螺旋，每个魂灵额间都印着狐族特有的月牙痕。蚩尤在炼化青丘子民的魂魄，那些被吞噬的元神正在血柱中哀嚎，其声浪震得我识海翻腾。怀中的苏瑾突然睁开熔金之瞳，她额间的日月印迸发出炽白光芒，与我尾尖燃起的狐火竟合成混沌初开时的太初之火。
地脉在这一刻发出悲鸣，我脚下的岩层寸寸龟裂，露出下方沸腾的冥海。黑色浪涛间浮沉着青丘的残垣断壁，姑姑的元神锁链正在一根根崩断。蚩尤的阴影在海面下舒展身躯，其形貌已不是古籍记载的牛首人身，而是无数镇界柱碎片拼凑成的畸形存在。每块碎片上都嵌着狐族眼球，那些瞳孔里映出的不是我恐惧的脸，而是三百年前青丘陷落时，母亲燃烧九尾的背影。
弓弦在掌心勒出血痕，我以精血为引，将毕生修为注入最后一箭。星砂混着血珠凝成箭簇，尾羽是自行脱落的三根本命狐毛。苏瑾忽然握住我引弓的手，她的血与我的血在弓身汇成奇异图腾——竟是《山河契》缺失的最后篇章。冥海在这一刻为之沸腾，海底升起三十六根天罡柱虚影，每一根都缠绕着祖狐尾焰化成的锁链。
箭离弦的瞬间，时空仿佛静止。我看见箭簇穿透三百年的光阴，星砂在时空中拖拽出银河的轨迹。蚩尤的咆哮与母亲的叹息重叠，冥海之水倒灌进虚空裂缝，苏瑾的瞳孔里绽放出比太阳更耀眼的光明。当箭矢没入蚩尤眉心时，整个冥海开始坍缩，那些被吞噬的青丘魂魄化作流星雨，在夜幕上写就新的《山河契》。
但胜利的曙光里藏着更深的阴影——苏瑾心口的九尾图腾完全显现时，我看清了图案细节：那根本不是祖狐，而是眉心嵌着逆卍字印的堕天狐。三百年前的占卜偈语在耳边炸响，此刻才明悟"九尾尽殁"的真正含义。怀中的少女开始虚化，我的尾尖传来被业火焚烧的剧痛，命运在这一刻露出獠牙：原来要封印的从来不止蚩尤，还有借人族之躯苏醒的...…
“它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