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兰娅站定在旧塔前。
旧塔，古老、残破，形似一条乌黑的脊骨，静静地伫立着，塔身被加固扩建，向外延展出了木制平台，在不同高度均匀分布着几位铁甲看守。
而所有的看守，正攥紧了武器，面目阴沉，齐刷刷地盯着她这位不速之客。
越靠近灰爵本人的所在，气氛就越紧张，守卫待人也越冷淡，萨兰娅不认为这是那个灰爵大人有意安排的，她在人们那里观察到了一种情绪，一种被深深压抑住的情绪。
恐惧。
恐惧刻画在人们眼中，穿过一双双环绕着血丝，收缩不定的瞳孔，也试图传递到她这里来。
这些守卫，在惧怕自己看守的东西。
入口处的青铜大门前，有一个身穿板甲，戴了猪脸盔的重装守卫，这个明显是精英怪的家伙见她来了，立刻撑直身体，扛起斧枪，晃悠着走到了她身前：
“你就是红水帮的海娅？”
“没错。”
萨兰娅张口回应，随即眉头一皱，语气也更冷淡了些，
“之前恐怕没见过面吧，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
守卫则无视了她的话，貌似在例行公事，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问题：
“你旁边这两个是什么人？”
作为对守卫轻视她的回敬，萨兰娅清冷地哼出一声。
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她不好主动挑起冲突：
“这位是帕蕾莎·格雷斯通，教会的神官，站在后面的是我的护卫。”
“里面很安全，你们两个可以进，至于护卫那样的闲杂人等，就留在外面等着吧。”
没有礼节性的道歉，更不是用商量的口吻，守卫直接侧过身，示意萨兰娅和帕蕾莎穿过大门，接着斧枪一横，把萨兰娅的最后一个红水帮打手拦在了塔楼外面。
入口通道十分阴森，仅靠忽明忽暗的壁挂火炬照明，两侧堆着麻袋、板条箱、碎石砖一类的东西，景象杂乱萧条。
直到萨兰娅踏上向下延伸的阶梯，在守卫的监视下自己推开大门，来到了塔楼底部的地牢。
原本空气中飘荡的酸腐气味不见了，一股混杂着异香，也更加冰冷的空气钻进了她的鼻腔。
粗糙的石壁被打磨至滑腻反光，许多地方覆盖着深色的天鹅绒帷幕，脚下变成了厚实、绵软的长方形地毯。
这些奢华的陈设本应让人舒心，但漂浮在四周的幽蓝色焰光彻底改变了氛围，把整片空间映照得一片惨淡、诡谲。
大厅中央摆着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被注满了液体，好像漂着密密麻麻的小肉团。
等走近了，萨兰娅才发现那不是什么肉团，而是一颗又一颗苍白浮肿的人类心脏。
一股不知源自何处的寒意突然飘起，透过轻甲的缝隙，钻进了她的身体，冻得她搓了搓手。
在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帕蕾莎靠近过来，神官少女明显是害怕了，贝齿向下咬紧红润的小唇，呼吸得又轻又浅。
某刻，神官少女突然垂下头，用一个自以为她无法察觉的幅度慢慢倾身，做贼心虚似地，偷偷在她乌黑浓密的发丝间轻吸了一口。
在感觉到危机时，有些人在恐慌之余，也会被勾起一种强烈而大胆的欲望，“想要做的事情，渴望品尝的味道，如果不行动，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思，而帕蕾莎显然就是这类人。
只有嗅着她的味道，少女才能稍微感到安定，平复住内心的恐慌。
“打起精神。”
萨兰娅低声提示了一句，对于帕蕾莎的小动作，她权当没看见，既不配合，也没阻止。
前方，带路的守卫掀起头盔覆面，讲话瓮声瓮气的：
“这边，灰爵大人正在里面等着你们。”
萨兰娅要去摸门把手，但守卫没给她这个机会，在门前侧身，用斧枪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
“叮”
在一段令人痛苦的死寂后，房门慢慢地自己打开了。
这是一间小厅，中央一台巨大的乌木书桌，四壁则是直达天花板的漆黑书架，上面塞着质料可疑的皮面书，还有呈苍白色的皮卷轴。
灰爵——一个背对着她们，坐在书桌后面的黑色人影，抬起一只手，冲她摆动了一下：
“坐。”
灰爵面目不清，嗓音很沙哑，还带着隆隆的回响，始终没有转过身面对她，仿佛椅子后面那堵墙要比她重要得多。
守卫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把萨兰娅和帕蕾莎留在房间中，而就当萨兰娅准备开口，一个清脆突兀的女声突然在一边响起：
“是你！”
“？！”
是真理集会的女巫，三名女巫坐在房间东侧靠墙的沙发上，其中两个把她认了出来，瞬间就点燃了矛盾。
“是你们......”
穿褐色和绿色法袍的女巫她认得，就是在铁王冠行会事件中与魔化后的她交手的女巫，尤其是绿袍的那个，她甚至记住了对方的名字，嘉丽朵。
她获得了她的“艾琳”，而这两个女巫失去同伴后，又在集会组织中找到了新的搭档，也是一位火系的红袍女巫。
“恶魔！把希丝莉还给我们！！”
“艾洛雯，提前准备咒语，小心这头怪物偷袭你！”
两位有旧仇的女巫从沙发上弹起，各自掏出施法材料，甩起魔能就要攻击她。
见来者不善，帕蕾莎“唰啦”一声拔出武装剑，挡在了她身前。
“神官小姐，你一定是被她蒙蔽了，她是集会正在追捕的魔物，请让开！”
“胡说！萨兰娅姐姐才不是魔物！你们真理集会明明是帝国和教会的敌人，别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了！！”
“臭丫头！你不过是普通人，连魔法都不会，还嚷嚷着保护一头恶魔？荒谬！还不让开，找死吗？！”
“谁说我不会？！我能保护萨兰娅姐姐！萨兰娅姐姐......萨兰娅姐姐只能由我来保护！！”
受到女巫的话语刺激，帕蕾莎愤怒地挥舞起剑刃，那只被眼罩遮住的眸子在布料后泛起了不详的紫色魔光。
“混蛋......这个神官也被黑女巫污染了......”
“够了。”
红袍女巫的声音像一盆冷水，让两个同伴缩了一下，
“嘉丽朵，艾洛雯，注意场合。”
女巫站起身，偏红的长发在火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葡萄酒似的色泽，无论是年龄还是面容，对方相较于两位同伴都更加成熟。
当然，也许是这位新来的女巫还没有和同伴们建立起深厚的交情。
“可是伊芙琳！”嘉丽朵不甘地低吼着，“就是她抢走了希丝莉......她是怪物，你没见过她残暴的样子，希丝莉不能在她手里——”
“我说够了，控制一下自己，别让灰爵阁下看我们真理集会的笑话，我们到灰爵阁下这里来，是为了共同解决魔物入侵的问题，不是来自相残杀的。”
“伊芙琳！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名叫伊芙琳的女巫教训似地拍了一下同伴的手腕，目光转向在书桌后保持沉默的灰爵，微微颔首，声音里多了一分歉意：
“抱歉阁下，我们无意要冒犯您，相信只要有共同的目标，再残酷的仇敌也能变成战友。”
“嗯，说得好。”
灰爵顿了顿，似乎在掂量措辞，但不知怎么，萨兰娅总觉得对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冰冷的讥诮感，
“仇恨，信仰，都是些让人盲目的糟粕......坐吧，都坐。”
“帕蕾莎，收剑。”
萨兰娅不慌不忙，拉起帕蕾莎的手腕，带着对方走近三位女巫所在的沙发。
她安顿下帕蕾莎，故意紧挨着嘉丽朵坐下，姿态放松，甚至略显慵懒地靠进了沙发深处，双眸一眨不眨地锁住了面色惨白的嘉丽朵：
“真是的，刚刚对我那么热情，还威胁我的小莎......结果居然会怕我靠近你么......？”
“谁、谁怕啊......”
用比黑女巫还要黑女巫的强欲眼神，把浑身紧绷，喘息急促的绿袍女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萨兰娅忽然玩味地翘起嘴角，咯咯笑了两声，
“嗯......看来肚子确实已经好些了吧？上次我不小心给你开了膛，真是抱歉啊，露在外面的肠子，有好好地装回去吧......？”
“你......”
绿袍女巫，手掌下意识护在了肚子上。
“怎么？记性不好？”
萨兰娅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瞳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黑金色，
“我帮你回忆一下——”
语气里带着假装出来的困惑，她一边像安抚小宠物一样摸着帕蕾莎的脑袋，一边用大腿撞了一下嘉丽朵，被她这样一撞，对方就如同触了电，吓得浑身巨颤：
“呜！别、别碰我！！呜呜......别......”
“咦？嘉丽朵小姐，怎么可以随便在灰爵阁下的沙发上尿尿呢？这么漂亮的法袍也给弄脏了，真是不注意卫生啊......”
“你还敢欺负嘉丽朵，你这个混蛋！！”
“别......别说了艾洛雯......别说了......对不起......！萨兰娅小姐，别再这样了......”
“哼哼......你最该道歉的对象，不应该是我的小莎吗？”
“对不起......帕蕾莎大人......不！神官大人......原谅我......”
给帕蕾莎出完气后，萨兰娅冷哼一声，这才肯罢休。
而在书桌后，目睹了好戏的灰爵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愉悦的鼻音：
“嗯......几位，我果然没找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