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兰娅眼皮耸动,缓缓张开了双眸。
“这么快就......天亮了......?”
也对,昨天在地牢里发生了那种事,出来又被主人强迫着折腾了半宿,她睡得实在太晚了。
“欸......不是......”
她四处张望,惊觉自己身处一座庞大的宫殿里,忽然置身于如此宽广的空间,她顿时产生了一种窒息感。
白玉似的墙砖冰冷光滑,反射着微弱的辉光,一面圆形穹顶高悬在上,坠满了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刺目的暖光穿过两侧成排高耸的落地大窗,像一层轻盈的薄纱,包裹着殿堂里的一切。
视野尽头,一座由整块月长石雕琢而成的苍白王座巍然矗立,就在光影交织的最深处,一位身材高挑的精灵女骑士正襟危坐,背后一对雪白的羽翅微微合拢。
萨兰娅认识这位精灵,迟疑着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芙蕾雅......”
高精灵芙蕾雅两只轮廓完美的尖耳动了一下,并未作出回应,只是用一种微妙的眼神凝视着她。
怜悯。
在芙蕾雅的明眸深处,一抹怜悯之色转瞬即逝。
那种情绪没有什么温度,她像一件在泥泞中痛苦挣扎的造物,而芙蕾雅就是那个高居云端之上的神明,带着淡淡的不解和无奈,垂眸俯视着她。
“又见面了,破法者。”
芙蕾雅尖俏的下巴微微扬起,表情里有几分克制的疏离感,对方奶白色的长发瀑布般流淌而下,又被一顶精巧的秘银头冠束起,气质圣洁无瑕,简直和教堂门前的女神雕像一模一样。
“请问你、您有什么事......?”
在她的危急时刻,芙蕾雅曾赐予她斩断魔能的力量,帮助她化险为夷,而且没有要求任何回报,算得上是她的大恩人了,值得她用敬畏的态度来对待。
只是,结合她此前和主人一起的经历和行为,再冷不丁撞见洁白神圣的芙蕾雅,萨兰娅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人,正在接受对方的审判。
“还记得上次我临走前,对你说过的话么?”
也许是因为和帕蕾莎相处过一段时间,芙蕾雅改掉了口癖,不再使用“吾”和“汝”作为称谓了。
“记得,你希望我善用你的力量......做一个坚强的战士。”
“你做得怎么样?”
“我......”
萨兰娅心虚,言词卡在了喉咙里。
芙蕾雅微蹙黛眉,红润的薄唇轻轻开合:
“萨兰娅军团长,回答我,你做得怎么样?”
萨兰娅摇了摇脑袋,垂下目光,感到有点羞恼:
“你......是来羞辱我的吗......”
王座上的高精灵沉默着。
对萨兰娅来说,她倒希望芙蕾雅能劈头盖脸臭骂她一顿,可是对方没有,对方的态度反而让她更加痛苦。
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软弱,还有自己日渐沉沦于罪恶的肮脏灵魂,她越是这样讨厌,就越是感到恼怒,咬着牙高声开口:
“芙蕾雅,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重复那套让我远离凯拉,追求自由的废话吗?还是你反悔帮我了,要我归还你的力量?!别卖关子了!”
“我说过,我不会收回你的力量。至于你的前一句,你当初选择的是凯拉,不是我,我已经清楚这一点,无意继续纠缠你。”
芙蕾雅在审视她,语气深沉,透着一点失望,
“你这是把我当成帕蕾莎了么?我当然不会和那个没出息的丫头一样,跪在地上喊着什么御主大人,摆出一副不堪入目的低贱姿态,出卖尊严来换取你的垂怜......!”
“你竟然知道......”
“我是她的使魔,你说我知不知道?”
“呃......”
谈到帕蕾莎,芙蕾雅眼中厉色一闪,继而嗟叹一声,态度像极了一个女儿跟不良私奔了的老母亲。
“萨兰娅,下一个是谁?”
“什么......?”
“上次是帕蕾莎,这次是莱妮克丝,下一个是谁,阿奎莉丝?塞西莉亚?还是维蕾塔?”
芙蕾雅转动自己雕像般完美的容颜,与萨兰娅对视,银蓝色的眸子轻轻晃动着。
对方提了那么多名字,但萨兰娅总感觉那些名字都不是重点,她才是。
“告诉我,你接下来准备对谁下手?!不要不说话!”
“不,我不想......我不想那么做的......”
“不想?”
“是因为我太懦弱了,我、我害怕那样的凯拉,我没勇气反抗她,还一直在欺骗自己,我有时会被她变得很奇怪,我......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还有——”
萨兰娅顿住了,内心翻腾不已,完全把芙蕾雅当成了一个聆听她告解的修女,
“说不定,这就是我的本性啊......凯拉,她只是撕开了我那层虚伪的外壳,我的本性就是这样......我......呜......”
她本想向芙蕾雅描述自己扭曲的欲望,可是她羞于启齿,她担心她会在芙蕾雅面前彻底崩溃。
芙蕾雅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在原地挣扎,打量她因羞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直等到她用哭泣的方式发泄完情绪,才缓缓开口:
“萨兰娅,这无关什么‘本性’,也无关正邪善恶,我不是来救赎你,或者给你上课的,我是要提醒你,你依然有路可走。”
“欸......”
“记住,作为一名愈发强大的破法者,你本身就是女巫的克星,凯拉太自负了,她没法稳定地控制住你,你距离那个临界点已经不远了,你要做的是保持信念,等你突破她的控制,你就能完成你自己的事业,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我想得到的东西......”
萨兰娅嘀咕,声音细若蚊蝇,
“凯拉......”
“嗯?”
“我想要凯拉......”
“你还真是......无可救药。”
芙蕾雅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无论如何,不要放弃,萨兰娅,黑女巫很擅长玩弄人心,不要沉溺在服从堕落的漩涡里,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萨兰娅怔怔望着王座上的身影。
毫无疑问,芙蕾雅对她是想给予帮助,甚至带有一丝期许的,只是对方压抑了这份态度,竭力在她面前扮演了一个严酷的导师。
“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等等!”
为了表达尊重和谢意,萨兰娅挺直身板,向芙蕾雅行了一个帝国军礼,
“谢谢你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
没有等芙蕾雅说完,萨兰娅直接打断对方,提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
芙蕾雅没有回答,抬起了一只搭在王座扶手上的胳膊,她的手纤细、修长,覆盖着一层贴合肌肤的银色腕甲,指尖流转出月华般的微光。
没有念咒语,也没有复杂的施法动作,芙蕾雅极其优雅地朝萨兰娅一挥手,动作轻柔,像是在擦拭一小团尘埃。
“嗡——”
一股温和的魔光覆盖了萨兰娅的全身,没等她有所反应,她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宫殿中。
......
芙蕾雅慢慢收回施法的手臂,端坐在她的王座上,宛若一尊高大而秀丽的神像。
她盯着萨兰娅消失的地方,盯着那里尚未平息的一团魔光,直至一切彻底归于平静。
萨兰娅·克尔芬,一柄本该斩向黑暗的利剑,却要因黑暗而蒙尘、锈蚀、折断。
这种事,她没办法让自己视而不见。
明明处在黑女巫的统治之下,身陷最绝望的泥潭,却依然在堕落的边缘挣扎,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那个渺小的人类女孩,即便满身污秽,心里的火焰也未曾彻底熄灭。
真是,倔强得要命......
芙蕾雅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立刻复原,转而换上了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为什么帮你......”
“......”
“因为......”
她把头倾向一侧,眸光晶亮,红唇轻启,吐露出了微弱的气音,尽管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想要说的话还是卡在了喉咙里。
宫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只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从王座上飘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