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神话体系，人类会在去世后升上夜空，成为星辰。
那种来世，并不是永恆。
「星星会死，终究会死，虽说与人类的死亡形式不同，但足以称为一种死亡。」
「这个我知道。」
艾米莉抢着说，我为她的知识感到骄傲。
我禁不住打了个哈欠，翻过科普读物的书页。
顺手把老花眼镜往上推了一下，觉得不舒服，只好再往下拉几厘米。
「我们都知道，较重的原子核倾向裂变，生成较轻的元素。」
「我也知道。」
「而较轻的原子核倾向聚变，从中生成较重的元素。两端都在燃烧的蜡烛，在中段会迎来熄灭，那就是核反应的终点线。」
「唔……」
看来，我有必要说下去。
聚变释放能量，裂变也释放能量，有点像……两人在元素週期表上跑跳。
直到他们两人在同一个站点撞上彼此，栽个跟头。
铁-56
如果有专门预告星辰死讯的丧钟，那它应该是由铁-56铸造而成。
恆星核心的核聚变自此终止，向外推挤的辐射和气体压力停滞。而一直以来与这些力量对抗的宿敌，重力塌缩，将会让恆星的尸体进行绚烂的腐朽。
重力，像把纸团放在手心捏紧那样作用。
然后，巨大的能量将会把外围物质朝宇宙空间抛射出去。超新星，恆星的葬礼将会以这个仪式作结。
剩下来的尸块，有许多不同的结局。
我个人最中意的结局，是出现一颗黯淡、稚嫩，而后放出万丈光芒的全新恆星。
「也许……这种终结之所以被人类称为死亡，是因为它和我们的死一样，有点燃崭新存在的可能性……」
我好像没有馀力再调整眼镜架的位置，顺从私欲闭上眼。
说来有趣，今天我比艾米莉先睡着。
她似乎玩了一会儿我的鬍子，至少我的梦是如此。
我清醒了一些，想伺机抓住她的手。
当我往下巴捞去，我只握住几声轻响。
有人正用指节，叩响我的窗户。
我摸着漂浮的尘埃，把小艾米抱在怀里，朝窗户前进。
真奇怪，厄莉翁说她今天晚上不会来，她要积蓄精神，给爸爸一个最好的印象。
可能是改变主意了，虽然我觉得厄莉翁不会更改自己认定的计画。但是，可能性总是分佈在常识的复盖以外。
我翻开窗帘，发现窗外的不是厄莉翁。
「瓦戈！妳怎麽知道我住哪里？」
瓦戈歪着脑袋，我赶紧替她推开窗户。
「瓦戈，好久不见，妳怎麽知道我家在哪里？」
「我知道镇上所有孩子的住址，以备不时之需。」
好厉害，我没办法记清楚那麽多事情。
瓦戈撑起身体，弯了弯脖颈，坐在窗台上。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妳！」
我掘开床底下的藏宝箱，昏暗的夜光里，我用指尖试图启动视觉。小艾米的手臂垂了下来，指向最右侧。
「谢谢妳，小艾米。哦……我早就已经原谅妳了，不用担心。」
最后一张入场券躺在那里，我朝瓦戈挥舞着它。
这张原本是要给库兹明先生的，偏偏他明天晚上没空。
「对不起，瓦戈，我没想到还能见到妳，所以没有替妳专门画一张……」
我还是希望她能来，现在才想起，很抱歉。
「一起吃晚餐，可以吗？」
「我不缺食物，我最近在树林地下找到一袋肉。虽然肉质很差，又有点馊。」
瓦戈从皮带处摘下一个小袋子，切片静静地趴在里面。
闻起来很奇妙，我想靠近一点时，喉咙深处有东西要涌出来的感觉。
「我有带一点过来，想吃吗？」
「嗯……不用，谢谢妳。」
很想试试看，但我不希望吃不下早餐。
「那妳的意思是……不来了吗？聊聊天也可以。」
「不去，我不喜欢社交场合。」
瓦戈抹了抹额头，把一些黏稠物挥洒在地板上。
好像是泥土，她身上有一股青草的厚重气味。
「先不提这个，诺娃，妳还是没见过幽灵吗？游离的意识情报？」
第一次遇见瓦戈时，她和我说过幽灵的事情。
幽灵是流浪的记忆体验，寻找归属的电波游魂。
「没有……我也想看见幽灵。」
「真可惜，那是无法透过语言描述的。」
瓦戈很快的接话，我总有一种错觉，她从来都不是在和我对话，或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真正的谈话者只在她的脑海里，是恰巧与我处于同一个空间座标的幻影。
「我原本认为，如果人们能看见漂流的电讯号，思想也许能稍微不狭隘。」
瓦戈说着，滔滔不绝。
「妳想啊，只是记忆和知识是没用的。不经过自身思考与实践，聪慧无法成就智慧。」
我好像听懂了。
就算透过量子幽灵的传递，获得常人无法触及的大量知识，如果脑袋性能不足，也无法运用。
就像看一部冗长的文艺片，坐在焦香味的座椅上，依稀能听见放映机上胶卷转动的嗡嗡声。
当走出电影院时，厄莉翁问我有没有看懂，我就只能把一些破碎的臺词连结起来，正着、倒着、跳着说三遍。
「所以，人们不能看见幽灵。」
一阵风吹过，我下意识朝起风方向望去，但瓦戈保持一动不动。
「原野上将不再有拓荒者，只剩下无知的叙述者在捕捉鬼魂。」
「这样不好吗？」
「不好。」
瓦戈回答，然后她扭动身体，径直朝后倒下。
我和小艾米探出窗外，看着她的身影缩小，然后撞上老旧床垫。
「不用担心！瓦戈！下面有垫子！」
「是吗？真可惜。」
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瓦戈的背影自现实世界淡去。
「再见！瓦戈！」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一起吃晚餐，瓦戈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星辰尸体逐渐肿胀或萎缩的夜空下，我的道别被警笛盖过，它出奇的锐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