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上桌的，并非菜单，而是一个狭长的黑漆木匣，打开如展开一幅画卷。
里面是四盏拇指大小的白玉瓷碟，盛放着视觉与味觉的微型园林。
侍者会轻声介绍每道菜的食材与寓意，语速平缓，用词精准。
这当然不是我的知识储备，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这些个玩意儿，我可是平民啊，无产阶级啊。
真正的重头戏，是一道需要现场完成的清汤。
侍者推来一辆覆着白布的餐车，上面是一尊小巧的紫砂汽锅，以及数个盖碗。
主侍者戴上白手套，将汽锅盖揭开——几乎没有热气汹涌，只有一缕极细的、凝聚不散的白烟升起，带着无法言喻的纯净鲜香，可能是几十年老火腿与瑶柱吊出的汤底。
他将清澈见底、色如淡茶的汤，缓缓注入面前预热过的盖碗中，碗底早已卧着一片薄如纸的鲜菌、两粒手打鲜虾丸。
汤入碗中，虾丸才缓缓浮起，如芙蓉初绽。
接下来的主菜，节奏被精准掌控。
你永远不会看到桌上摆满盘子，总是一撤一上，桌面始终保持整洁空灵。
在几道浓郁菜式之间，会奉上一小盏冰镇酸梅汤沙冰或桂花枸杞炖雪梨，用于清口，重置味蕾。
主食过后，是一道简单的时令青菜，用鸡油快炒，碧绿爽脆，寓意回归本真。
最后，一碗陈皮红豆沙被奉上，沙质细腻绵密，陈皮的幽香化解所有积滞，暖意直达四肢百骸。
“唔啊……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如果每天都能让我吃到这样的美味，那让我魂穿成为阿晓我也乐意啊。”
饭后氛围延续了就餐时的热闹，大家也都不再拘谨，边吃边闲谈，反正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就算说了也听不到，想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想着，我也便能放松下来，单纯的享受这次感谢宴了。
“喂喂喂，雨桐你这家伙，好处说完了，坏处呢？”
“嗯？我成为阿晓以后，天天被晴岚你使坏，这还不算惩罚吗？”
“喂，什么意思啊，我那能叫使坏吗，阿晓，你来评评理。”
你们两个斗嘴别带上我啊……
“嘛……我觉得……也还行？”
“抖M。”
“雨桐你这家伙，喝多了是怎么着。”
“嘛，雨桐可能放开了之后就多少沾点人来疯吧……”
梦晗一旁像个可怜的母亲一样，给自己“淘气的孩子”找补着。
“说起来，上次我们几个在南红区的团建，没带上学长学姐们，今天难得聚在一起，有什么感想吗？”
“自是倍感幸福啊，能和诸位小辈们共处一室，还如此有说有笑的……总感觉，在我而立之年时回忆起来会掉眼泪呢。”
“泊雅这什么比喻啊，好沉重。”
“不过，我倒也能理解呢，钟离学姐的想法。”
戴安娜看着在这高档酒店显得有些吵闹的我们，笑道。
“以前明明是那么谷底的状态，现在却有了能围满一桌子的朋友，还有比这再幸福的事情吗？”
“有哦，比如说一张桌子围满了还有剩下的。”
云可比划着一般饭店里的玻璃转桌，看上去的确比现在的桌子小两圈。
“那到时候还要给别的朋友再开一桌啊。”
思媛搭腔道。
“是啊，那到时候那一桌没有东家，冷场了该怎么办啊？”
“这事好办，云可，我到时候两桌来回走动不就好了么。”
“哦，就好像那个什么……婚宴上的新郎新娘一样，每一桌都走过来说些什么吉祥话。”
云可话音刚落，雅间不可否置的沉默了一小会儿。
“是啊，像新郎新娘一样……”
见戴安娜有些感慨，我赶紧试着转移话题。
“哦，对了，说起来时候也不早了，陈叔叔还没到吗？”
“啊，是啊，七点多了，应该快到……”
仿佛应了我们的愿一样，雅间的门再次被敲响。
戴安娜收起有些复杂的脸色，说了声“请进”，之后，房间内的欢快氛围一下子被压了下去。
先进来的是一位衣着得体、神色恭敬的助理，他侧身让开，微微颔首。
紧接着，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影步入房间。
他没有穿着严肃的西装，而是一件质地极佳、剪裁合身的Polo衫。
他身姿挺拔，步伐沉稳，面容与戴安娜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锐利而深邃的赤色眼睛，只是岁月赋予了它们更深的阅历和不动声色的威严。
可他的表情却是温和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人士的礼貌笑意。不过那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场，瞬间让房间里的空气密度增加了几分。
所有说笑声像被按了暂停键。
即便是最活泼的雨桐和最为冷静的晴岚，也会下意识地收敛动作。
这不是恐惧，而是人类面对显著社会地位差异和长辈权威时本能的反应。
“爸爸，晚上好，还是那么准时呢。”
戴安娜拉开座椅，下了座去应接她的父亲，脸上的笑意自然而温和，随后转身过来向我们介绍。
“这是我爸爸，大家放轻松点，他没那么可怕的。”
“大家晚上好。抱歉，工作上一点事情耽搁，来晚了，希望安娜没有怠慢各位。”
很沉稳的嗓音，但语气很温柔，仅仅一句话就让空气轻了起来。
戴安娜拉着她父亲上座，依次介绍了优夏学姐和楚会长给他。
陈父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还拉进距离，称两位为“同学”，一边肯定她们的能力，一边感谢她们对戴安娜的帮助，给足了面子。
直到最后，陈父的目光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笑容依旧，但是意味却更加深长。
我像个蠢蛋一样还僵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位是……韩晓同学吧。”
晴岚不动神色地踢了一脚我的椅子，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长辈面前做了多么失礼的举动。
我赶忙站起来，但是椅子的防滑性能很好，没成功，反倒脚下一滑又坐了回去，最后有些狼狈地从座子侧面扯了出来，站得笔挺地回话。
“是……是的，陈叔叔您好！”
“哈哈哈，不用紧张，大家都坐下吧，就连我的秘书汇报工作时我都是让他坐着说的。”
椅子摩挲的声音响起，大家也都落了座，但谁也没有勇气开这个头，哪怕是云可或者雨桐。
“看来多少还是有些拘谨啊，没关系，我主要是想来看看安娜，也顺便认识认识大家，毕竟安娜在家里一直都说自己新朋友的事，最近还特意说了很多关于韩晓同学的事呢。”
“等会儿，爸，你不是说好的……”
戴安娜羞红着脸，敲了坐在她身边的陈父的上臂一下。
“听安娜说，你在之前的竞选中帮了她很大的忙。那份推荐演讲，我听人转述了，说得很好，很有年轻人的锐气和真诚。”
“谢谢叔叔。其实……我只是说了我看到的、真实的戴安娜。因为她本身就值得那样的认可，所以才能当选。”
“年轻人有想法，敢担当，是好事，不应太过自谦。安娜对你评价很高，说你们很要好，她在家里面也经常夸你，说你为人真诚、认真负责、努力刻苦、敢想敢干，对你这个朋友很骄傲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朋友二字被陈父咬重了。
“是这样啊，我其实也很高兴能和戴安娜做朋友，我们这么要好，可能也是因为这方面很像吧。”
“我们做父母的对安娜的期望，首先是她能快乐、不受扭曲地健康成长。她以前……吃过一些亏，所以我们更希望她身边是真正纯粹、真诚的陪伴者。”
陈父是成年人，对于戴安娜的小女生心思自然明白得很，他知道戴安娜对我的感情，他不打算阻止，他是在考察我。
我或许……应该从现在开始就为我最后的抉择做些铺垫才好……
“陈叔叔，我可能无法承诺或证明什么宏大的东西。但，对我而言，朋友就是需要相互支持、相互提醒，一起在生活中成长的同行者。戴安娜的‘原则’让我非常敬佩，让我想起了以前一些……有些令人伤感的往事，我老是会想，如果那时能遇到像戴安娜这样的人的话……抱歉，扯远了，总之这就是我会成为戴安娜的朋友、还有推荐人的原因，我希望能守住那份耀眼的诚心。”
“那……这也是你今后会伴随她的理由么？”
“我相信戴安娜自己就有足够的力量和判断力去选择她想要的未来，我们是朋友……或许会因为各种事而力所不及。”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陈父的眼神闪过一丝困惑，随后又转而变得明朗。
“很好……安娜能有你这样思路清晰、真诚待人的朋友，是她的幸运。年轻人，路还长，保持你的本心比什么都重要。安娜，好好招待你的朋友们。各位，请尽兴，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多打扰了。”
压迫感的根源就此离开了，戴安娜和我们打了个招呼，随后去送她父亲了。我长出一口气，瘫坐了下来。
晴岚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晓，你也算是个人物了，竟然都接下来了。”
“吓死我了……比我当初和戴安娜的唇枪舌剑还要可怕……”
“不过你一开始的表现可真是烂完了啊，太滑稽了。”
“雨桐你放了我吧，我可是把上大学也遇不到的场合都给过了啊……”
“是啊，阿晓很努力了，刚才的回答很成熟呢。”
“确实像梦晗说的那样，这次，我要对阿晓刮目相看了。”
能得到耀晴岚的认可，我也算是出息了。
“阿晓学弟，听刚才你和陈叔叔的话……”
优夏学姐听出了我言下之意，想必在座的其他人也都明白了。
“是啊……瞒不住了……”
我站起身，转向三姐妹们低头道歉。
“抱歉，这些事我之后会解释的，但现在……我必须……”
“好啦好啦，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不就是担心戴安娜的事刺激我们几个么，别把我们想像得太柔弱了，阿晓。”
“晴岚……”
“我们可是一千米拉爆你的女人啊，才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呢。等等……你别这个表情啊，要哭吗？要哭的话我给你拿纸。”
“才不哭呢，雨桐你自己留着擦嘴吧。”
“阿晓。”
梦晗用双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她掌心的温度带着些许温暖，在清凉的空调房里倍感舒适。
“阿晓至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更朝向哪一边，这就已经是成长了，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着急……想想当下吧，晚宴结束后，回去的路上要去吃冰激凌吗？”
“嗯，我会去的…谢谢你，梦晗……也谢谢你们，我……我一会就回来。”
“对了阿晓……”
晴岚嘴角微微扬起，食指竖着，似乎在提醒我什么。
“别忘了说好的惩罚，今天冰激凌你请客哦~”
“嗯，好。”
◎◈◎◈◎◈◎
来到大堂门口，戴安娜似乎刚刚送走他的父亲，但看样子，她似乎也等了有一会儿了。
夜幕降临，今夜群星闪耀，她身后就是暖色的光，整个前庭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奢华，丝毫不见一丝阴影。
光与影的界限在她身后划开，她一半浸在温暖的光晕里，一半却融进夜色，仿佛同时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我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跟过来的。”
“陈叔叔走了？”
“嗯，走了。”
我们之间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与尴尬。远处喷泉的潺潺水声，此刻听起来格外清晰，如同倒计时。
“你和晴岚她们说了吗？”
“嗯，都说了。”
“那刚好……我也不想再逃避了。”
戴安娜转过身看着我，暖光照亮了她一半的脸，那是坚定的神色。
“虽然以前我们之间有过一些可笑的误会，但这次我是认真的，阿晓。”
“我知道，所以我单独来找你，给你最认真的回应。”
这句话似乎给了她某种力量，或者说，是让她终于能将积压的情感彻底释放。
她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声音里注入了一种灼热的、近乎滚烫的情感。
“阿晓，你是我重新找回自我的引路人，在我已经开始放弃闪耀的自己的时候，你还愿意来到我身边，告诉我闪耀的价值所在，告诉我，我追寻信念的旅途永远不会孤独……或许在你看来那是朋友的陪伴，但对我而言，在那一刻起你就住进了我的心里，这份最初的感动会刻在我的灵魂里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无法想象。”
戴安娜按着自己的心口，毫不在意自己的音量。
“而这份感动也改变了我，我想要去成为追寻的人，想要去追逐那份感动着我的闪耀，想要和那份闪耀走得更远…想要让给我那份感动的人，一直住在我的心里……”
她停顿了片刻，夜风拂起她几缕发丝，在她脸颊边轻轻飘动。她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阿晓，我喜欢你，我们突破朋友这份桎梏吧！”
她拼尽全力把身子压低，用破音一般的力气喊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前庭里回荡，穿透了温暖的灯光与冰凉的夜色。
我能感受到她的爱意，也能感知到少女眼中含着的热泪究竟包含着多么炽热的爱意。
那一瞬间，脑海甚至掠过模糊的图景——如果能与眼前这个骄傲又真诚、脆弱又坚强的女孩携手前行，未来的路途或许真的会布满阳光与欢笑……
可我心里的亲密伴侣的位置本来只容纳一人，现在却超乎寻常的容纳了三人，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不能再贪心，更不能以含糊的温柔，去浇灌另一颗本应奔赴更广阔天地的心。
我更希望能搞清楚自己的心意，已经不会再和其他人走到那个距离了。
我沉默了许久，不知道是该用继续沉默委婉的拒绝，还是该用话语彻底挑明。
“你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其他人了么……”
“抱歉，戴安娜，我们做回朋友吧。”
她抬起头，似乎偷偷擦掉了眼泪，然后用手指在脸上提出半个笑容。
“‘做回’啊……阿晓，如果我早一点遇到你，在你心里被她们装满之前就遇到你，就经历这一切…你会爱上我么？”
“抱歉……我不知道。”
“那我们现在算朋友么？”
“比朋友要亲密一些吧。”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如果有如果的话，我会早点爱上你的。”
她又看向前庭的出口，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随后，不动声色地说。
“我可以吻你吗？”
“不可以。”
“我可是德裔混血啊，吻颊礼来告别一下都不可以吗？”
“抱歉，不可以。”
我已经不会再和其他异性走到那个距离了。
“那拥抱呢？”
“也不行……”
“你好残忍啊。”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她笑了，那笑容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却也奇异地带着一丝释然。
“但……你这么决定，也很帅气呢，从不用虚假的温柔骗我。”
我知道戴安娜在今天过后一定会走出来，但她也绝对会伤心难过，难过到痛哭流涕。
我虽然拒绝了她，但我依旧希望能安慰一下她，毕竟我在浇灭她炽热的心。
“戴安娜，很抱歉我拒绝了你，但……你的爱都好好传达到了，每一份心意，我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谢谢你，戴安娜，谢谢你喜欢我。”
“干嘛……突然说这么肉麻的话，我才不需要你的安慰呢……”
她说完，便转身快步朝酒店明亮的大门走去，脚步有些急，仿佛要逃离这令人心碎的场景，只留我一人面对着前庭。
“阿晓。”
戴安娜在呼唤我，我下意识地回头。
下一瞬间，她已折返，带着一阵微凉的风和淡淡的香气，不由分说地靠近。
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她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我，随后，一个轻柔如羽的吻，带着未干的泪痕的微湿和灼人的温度，印在我的脸颊。
随即，她的额头轻轻抵靠过来，鼻尖与我相触，呼吸温热而急促。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
喷泉的水声、遥远的车鸣、甚至夜风的低语，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
唯有她近在咫尺的颤抖和她落在我耳畔那轻若叹息、却重如誓言的低语是那么的清晰。
“阿晓，Ich liebe dich……und danke.”
这拥抱短暂得像一个错觉。她很快松开了手，向后退开一步，脸上已看不到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和一点点残存的微红。
她不再看我，转身再次走向那扇光明的门，这一次脚步平稳了许多。
“这次，不是阿晓的错哦……”
随即，她哼着我认不出来的曲调，走在前面，引着我回到了宴会的雅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