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学生食堂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喧嚣里。
不锈钢餐盘碰撞的清脆声响、桌椅拖动的闷响、不同角落传来的谈笑声，与食物蒸腾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构成校园最寻常也最富生命力的图景。
戴安娜端着餐盘，上面是少油少盐的鸡胸肉沙拉、一小份糙米饭和例汤。
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
很快，她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那头标志性的挑染金发。
“中午好，优夏学姐。”
“中午好，小安娜。”
两人简单寒暄，也不问旁座有没有人就坐了上去，因为一定没人。
戴安娜注意到优夏面前的餐盘几乎没怎么动。
焦糖布丁被戳得有些狼狈，意大利面上凝结着油光，旁边的蔬菜沙拉倒是吃了一半。
“优夏学姐也在控糖吗？”
“嘛……咳咳，那天小安娜一提海边的事，我就想着说，也减一减什么的……毕竟，就和小梦晗一样，我……也容易胖呢……”
戴安娜盯着优夏的胸部，看着那给体脂率添堵的丰硕，不禁尬笑了声。
“是……是么，优夏学姐辛苦了……”
为了岔开有些尴尬的话题，戴安娜将目光落在了布丁上。
“话说回来，优夏学姐，我还真不怎么见过学校的甜点诶，这个好吃吗？”
“啊，这个啊。”
优夏用叉子戳了戳布丁表面焦黑的部分。
“食堂新品，焦糖布丁。可惜火候过了，焦糖苦了。”
她耸耸肩，语气里却没有太多抱怨，反而带着一种观察者的兴致。
“不过挺有意思的，失败的作品往往比成功的更能说明问题。”
“这个我有同感，我也经常能从我的失败画作里看出问题。”
“那……小安娜能不能猜一下，后厨的甜点师有什么问题呢？”
“这个……”
论起甜点品鉴，或许每一个女孩子都有话语权，但说到甜点烹饪，尤其是稍微难一点的甜点烹饪，就不是谁都有相关知识了。
“说明控制火候的人要么分心了，要么太自信了？”
“哦，和我想的几乎一模一样，小安娜很懂我嘛。”
优夏放下叉子，托着腮看向窗外。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的睫毛上跳跃。
“看优夏学姐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家族聚餐时，那些比我大不了五六岁，却在饭局上开始抒发忧郁的亲戚呢。”
“忧郁？不不不，优夏学姐我的内心还是很坚强的，这顶多算是……感慨吧。”
“感慨？”
“对，感慨一下自己当年还不是副会长时，就想着独挑大梁证明自己，结果就让家文给救了。”
“诶？家文会长吗？”
“别看现在家文把工作派出去之后，自己打下手什么也干不好。去年，家文独挑大梁的时候，真的是很有领导风范的人物呢，或许那时的她也什么都不会，但这也不影响她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戴安娜第一次从优夏的脸上读出一些和自己相似的憧憬、敬佩之情。她不由得好奇起来。
“所以，优夏学姐当年也失败过吗？”
“当然，从不失败的人应该整个世界上都不存在吧，除非那个人一出生就什么也不做。”
不过那也会因为刚出生不哭而被憋死吧。
戴安娜咽下了句吐槽，接着打听优夏的秘密往事。
毕竟优夏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失误，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这位学姐似乎天生就游刃有余。
优夏自然发现了戴安娜既期待、好奇，但又不敢细细打听，只得憋着的表情。
她拿起叉子，把布丁的苦味焦糖切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次好像还有景的功劳。”
◎◈◎◈◎◈◎
高一，春，下半学期开学典礼前两小时。
那时，“年轻”的优夏在空荡的大礼堂四处巡视，被她偷偷改短了三公分的裙摆微微晃动着，拜她的身高，她从没被怀疑过私自修改制服。
她手里拿着厚厚的检查表，给检查事项的倒数第二个框打上勾。
“灯光，检查完毕。音响，测试通过。座位安排，核对无误。”
她低声自语，成就感像春日初融的雪水，清冽而饱满地漫过胸腔。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负责全校性活动。
作为备受器重和瞩目的新人，她拒绝了所有额外的帮助。
宣传部的人说可以来做现场协调，纪检部主动提出维持秩序，甚至连班级里几个要好的同学都问过是否需要搭把手。
“不用了，我可以的。”她对每个人都这样说，笑容礼貌而坚定，“已经安排好了，不麻烦大家。”
真实的原因是，她不想成为那个“添麻烦”的菜鸟新人，而是能一人统筹全局的新起之秀。
学生会的每个人都很忙，班级同学也有自己的事。既然任务分配给了她，她就应该独自完美地搞定一切。
但世间哪儿有那么一帆风顺，一个多小时以后，事情就开始走向崩溃。
……
虽然优夏是学生会成员，每日的工作都和电脑脱不开钩，但那时，优夏本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电子产品抗体”。
眼前的投影仪已经三度背叛优夏了，而她却束手无策。
优夏按了三次开机键，屏幕短暂地闪烁校徽，又迅速熄灭。
她蹲下来检查线路，每一根插头都牢固地嵌在接口里。
她重启主机，等待的那一分钟里，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上敲出慌乱的节拍。
然而，事情还在变得更糟糕，开学典礼提前十五分钟入场。
当会场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喧闹声时，这就意味着，优夏的时间不多了。
她的办事不力将会毁了这个开学典礼。
“冷静，冷静。”
她对自己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游移。和上周测试时不同，现在的界面全是英文专业术语。
她试着点开一个菜单，屏幕跳出更看不懂的界面。
“这……这该不会坏了吧……怎么办啊，这……这下子可……早知道就不逞强了，现在可到好，全都毁了……可恶，怎么这样……”
优夏掏出手机搜索故障排除方案，屏幕的光映亮她开始发白的脸。
重启系统、更新驱动、甚至按照某个论坛的建议轻轻拍打主机箱侧边。她像个绝望的原始人，在祈求一台精密机器的怜悯。
但那些毫无作用。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
她不是没想过求助，但每次这个念头浮现，就被更强烈的念头压下去：现在找人，来得及吗？大家会不会觉得我能力不足？会不会打乱别人的安排？
“优夏，忙什么呢？该走了。”
“家文会长！？唔啊！”
家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优夏猛地抬头，后脑勺撞在控制台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哟，没事吧，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没磕破吧？”
优夏试图站起来，腿却因为久蹲而发麻，踉跄了一下。
看着她从没露出过的慌张和脆弱，家文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投影仪坏了？”
“好像……是……”
看样子家文并不慌张，即便此刻只有十分钟就要开始开学典礼了。
“我记得上学期学园展这玩意儿还能用的……走，跟我抓个戏剧部的人来。”
家文语气轻松的拉着优夏的手，进到了后厅，有些娴熟地敲响了戏剧部会议室的门。
“请进。”
“呀，沐熙部长，还没去参加典礼吗？”
家文是高一学生，但和高三的钟离沐熙学姐几乎像是同学一样在交谈。
“不着急，不还有一会儿呢么。”
“周景呢？”
“这儿呢，怎么了？”
“年轻”的周景从桌子下面爬出来，手里拿着块沾满了土的橡皮。
“你看看，这小两口还真不着急，没有偷偷亲热吧？”
“哎呀，小家文真爱开玩笑，我们没有偷偷的哦。”
“啊？”
优夏内心十万火急，明明都快来不及了，为什么这几个人还能在这里聊闲天？！
“总之，虽然很抱歉打扰你们俩二人世界，但还请周景来一趟，你们投影仪又闹脾气了。”
“去吧，景，回来再说。”
“好吧，我一会儿会回来的。”
事情解决起来很顺利，只不过是换了个插座的事。
“接口不良，下次别用这个了，还有，开机就选默认的就行，别进工程模式……”
他匆匆离开，就像匆匆赶来一样。
控制间里只剩下优夏和家文，还有终于正常运转的设备嗡嗡声。
优夏盯着发光的屏幕，忽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不是来自体力，而是来自那两个小时里不断累积的紧张和自责。
“会长，我……”
她开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道歉？感谢？解释？
家文走到窗边，望着礼堂里逐渐入座的人群。春天的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她肩头切出明暗分明的界线。
“优夏，你知道我还有瑞林副会长为什么这么器重你吗？”
优夏怔住。
“不是因为你能独自解决所有问题，而是因为你有能力判断什么问题该由谁解决，并且能让大家愿意为你解决，这是你的领导者才能。全知全能的只有神，个人是做不到的。所以人才会团结起来，组成一个‘全知全能’的团体。”
家文转过身，回给优夏一个信任的笑容。
优夏沉默，手中的检查表忽然变得很轻，那些必须成功的执念似乎已经散去了。
“今天你犯了一个错误，太喜欢一个人硬扛，但也不要紧，错误的价值在于，你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弱点，知道了该如何克服它，也知道了下次遇到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时……老老实实的去说。”
礼堂里的灯光忽然全部亮起，彩排的音乐从音响中流淌出来。
开学典礼即将开始。
家文最后看了优夏一眼，那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了然。
“来吧，主持人，投影仪总该会用了吧？”
“嗯，会的。”
那天下午的开学典礼顺利进行。投影完美，灯光完美，流程完美。
没有人知道控制间里发生过的两小时慌乱，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台上从容主持的优夏，刚刚经历了一场关于“完美”的微小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