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生在密闭的空间之内独处是很令人紧张激动的事，可我并没有那种感觉。
方才钟离学姐的问题还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断、挥之不去。
我一手拎着钟离学姐买回来的食材百货，另一手拿着钟离学姐的家门钥匙。
明明钟离学姐空出一只手了，但却坚持让我来开她的家门，具体有何用意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楼道有些挤，你别太在意啊。”
“没事的，倒不如说我家也和钟离学姐家差不太多。”
“也对，韩晓你也是特招生啊。”
电梯在九楼开了门，狭窄的楼道和其他女生的家里完全不一样。角落里、安全通道里还堆了些杂物。
头顶的声控灯似乎有点坏了，明明是大白天，但听到了我们的动静之后照亮不误。
我替钟离学姐开了门，进到了室内。
采光不是很好，再加上地板是用木漆密度板铺的，导致屋里并不是很亮堂。
钟离学姐进了厨房，开始把食材收拾进冰箱里。
“那个……我也来帮帮忙吧？”
“不了，你就在沙发上坐着吧，到了钟离家，岂能让客人帮着操劳？”
钟离学姐态度强硬，我也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照办。
钟离学姐在家里应该是经常帮忙做家务的，收拾起来手脚特别麻利，在我感到尴尬之前就从厨房出来了。
“和想象里的不一样么？”
“是啊……我一开始以为钟离学姐也和大家一样，毕竟能在北海苑私立上学。”
“失望么？”
“没有吧，反倒觉得和钟离学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我也不太像是个那么不好相处的学姐吧。”
钟离学姐拿过茶壶，将最后一杯淡黄绿色的茶汤倒进杯子里。将不知道泡了几轮的茶叶倒掉，准备拿新茶叶再给我沏一壶。
“钟离学姐……我有件事挺好奇的。”
“什么事？”
“我想知道钟离学姐用文言白话和大家交流的原因。”
“这应该是个很涉及钟离泊雅核心的问题了哦。”
“啊……我知道……要是不方便回答的话……”
“没事的，如果是你的话，告诉你也无妨。”
提前做好的水开了，钟离学姐备好了水，从我熟悉的茶叶罐子里拿出当初我买给她的茶叶。
“说起来……韩晓你送我茶叶那天我就有所预感，总觉得你会是那个能理解我的人。”
“因为差不多的家境？”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憧憬你，所以对你有些擅自期待？”
“憧憬我？”
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一个值得前辈憧憬的对象？
“毕竟，韩晓你从来就没打算隐藏自己的家庭条件，对吧？”
虽然的确有些人对我的存在抱有意见，但我的确没有打算因此就隐藏自己的家庭条件。
学校里有我的朋友，我必须对她们真诚相待才行。
“所以才说你是一个真诚到骨子里的人，我就不一样了，我很普通，普通到会去在意那么几个人的目光。不允许自己那一点点的尊严被别人轻视……但每当他们看到钟离泊雅时，就会想起来她是一个本不该在北海苑私立上学的人……”
钟离学姐将新泡好的茶倒进杯子，端着两杯，后倒的一杯给我递了过来，因为红茶后面几泡才香醇。
我端着杯子，久违的、熟悉的茶香沁入我的肺叶。
“所以我选择给我的背景抹上一层‘遮瑕’，如果我有其他鲜明的特色在的话，那么大家看我的眼光是不是会有所改变呢？”
钟离学姐手动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反差的人设。
开口就是“之乎者也”的老气娇小少女，的确是很鲜明的记忆点。
不用标出说话者是谁，光是听内容、看格式就能知道这是谁说出的话。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我是个怪人，但那样的结果也不错，至少不觉得我是穷人了，再到后来大家一习惯，我的小计划也就算成功了。”
没想到“文言腔调”的背后是一段别扭且沉重的故事。
我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是如何独自一人在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地方默默努力，又是怎样在这种条件下用扭曲的手段平衡自己的学习和社交。
钟离学姐虽然并不高大，但她的的确确有着强韧的灵魂。
“瞧我，把话题搞得这么沉重，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没法改变过去，能做的只有试着抵达更好的未来，快喝茶吧，凉了风味就差了。”
我本来是一个没有品茶细胞的人，但受到钟离学姐的耳濡目染，不知为何对茶之道有了些自己的心得。
略带苦涩的茶汤中，我品尝出的是“钟离泊雅”的味道。
“即便我知道了钟离学姐的家境普通，我也依旧会和钟离学姐做朋友的！”
钟离学姐本想着打哈哈似的劝我别瞎想，但最终话却没说出口，脱口而出的是一句……
“谢谢……我很开心，身边有你们在，真好。”
……
我们坐在茶几两侧啜饮茶水没多久，钟离学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嗯，时间差不多了，韩晓，要我送送你么？”
“诶？钟离学姐……怎么了？”
“不怕你笑话，我妈是开熟食店的，快到高峰期了，我要去帮忙，没法招待你了。”
“那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啊？一起去？不太合适吧……你是客人……”
“但我也是钟离学姐的朋友，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哼哼……韩晓，有人说过你很会说话么？”
“优夏学姐说过。”
一提优夏学姐，钟离学姐竟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优夏她虽然看上去是个潇洒强势的女孩，但实际上挺纯情的，防御力或许不低，但也绝对不高，你要是对她也说这种话，八成是会乱她的阵脚的。”
沉默。
但我依然注视着钟离学姐亮棕色的眼瞳。
见自己岔开话题失败了，钟离学姐最终还是点点头。
“多了解我一点么……要是你真的不嫌弃我的话，我也愿意多展示一些的。”
“当然不嫌弃！”
◎◈◎◈◎◈◎
熟食店这种地方我并不常去，对那里的认知还停留在是卖加工禽货的地方。
我家附近的熟食店有母亲钟爱的无骨鸡爪，时不时我能借此分几口尝尝。
钟离家的熟食店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熟食妙栈，这名字一看就是钟离学姐的手笔。
掀开塑料门帘，打开进入柜台的小活板门，钟离学姐冲着后厨喊。
“妈，忙着呢？”
“泊雅来了？那个炉子里的鸡好了，你帮我给挂前边去呗？”
“好嘞。”
一上来就是如此生活化的场景，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跟阿姨打招呼了。
“那个……阿……阿姨好！”
“嗯？谁啊？”
“那个……是我……钟离学姐的学弟，韩晓。”
“呀，韩晓来了啊，泊雅时不时老念叨你，你找地方坐啊。”
钟离学姐还老念叨我？
我看向钟离学姐，她一不解释、二不反驳，只是看着我讪讪的笑。
新出炉的烧鸡要稍稍晾凉一些再挂到前边，在此期间钟离学姐则手脚麻利地把卤鸡腿、酱牛肉之类的菜品上好。
我也趁着功夫洗了洗手，想着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正忙着呢，一位客人走进店内，一下子就把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
“哦，新面孔？招人啦？”
“啊？哦，这是我同学。”
看样子是老主顾，跟钟离学姐很熟了。
“同学？哦~我懂了。”
“懂什么啊，别瞎猜，今儿个买点啥？”
“那什么，半斤酱牛肉，那个小兄弟，给我来张大饼。”
“诶，好嘞。”
就好像自动带入了这个角色似的，我走到大电饼铛旁的保温箱那里，想着拿张饼出来。
手伸进去，刚一抓还没觉得烫，拿出来时才反应过来，烫得我不得不把这张大饼左右手来回倒，才把这张饼放到了砧板上。
“那个……您……咋切？”
“切八角吧。”
“诶，好嘞。”
拿起菜刀，一张大饼分两半，一半再从中间切一刀。
还没等我切完，钟离学姐收拾好酱牛肉了，一看我这儿忙着切饼呢，连忙赶过来。
“韩晓你等会儿，给我吧给我吧。”
“不用，我能干的。”
“什么呀，看你这切法就外行。”
钟离学姐接过刀，把大饼叠在一起一分为二，这么倒两次，八角就切好了。
那客人也跟着打趣。
“小兄弟你得多学着点，不然以后跟她过日子，准因为笨手笨脚得挨她的骂。”
“什么过日子，再瞎说，称你酱牛肉的时候拿汤冻给你压沉。”
“嗬，你瞧瞧，这小姑娘嘴多厉害，小兄弟你以后可要多注意啊。”
“啊……啊，行？”
“喂，你别瞎搭茬啊。”
钟离学姐情急之下轻轻拱了我一下。
“哈哈哈，行了，不逗你了，算账吧。”
“三十五。”
“吔，不对吧，我算着不是三十么？”
“知道还让我算？”
“嗬，你瞧瞧，这小姑娘嘴多厉害，小兄弟……”
“哎呀，赶紧给钱赶紧走！”
那熟客给了钱，大笑着离开了，钟离学姐的母亲忙完了也跟着来到前边。
“嘿，准是那老孙来了，韩晓，那老孙嘴就是没把门的，就爱逗别人玩。”
“啊……没事，主要他是在开钟离学姐的玩笑。”
“倒霉老孙头，下回再说那些个话，称重给他加磁铁……”
钟离学姐说着气话去收拾烧鸡了。
“原来钟离学姐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那个……泊雅她其实平常不这样，平时是挺温柔一小姑娘的。”
“啊，您误会了，我没觉得钟离学姐这样有什么不好，能多了解钟离学姐一些，我挺开心的。”
“啊……那就好，我还想着既然是北海苑私立的同学，肯定家里条件都好，难得泊雅有同学来，我们家本身条件就……”
“我都懂的，阿姨，其实我的家境也普通的，我跟钟离学姐一样是特招生。”
“这样啊……总之你们俩能好好相处就好，我就不多说了。”
看着钟离学姐操劳的背影，我总觉得阅读理解题目里那些经常出现的“勤劳母亲”形象，好像从纸上的字句之中一下跃到了现实里。
“我和钟离学姐认识挺久的了，但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这么全面地了解她……其实在学校里，钟离学姐也挺受大家喜欢的，就跟……就像是招牌的‘妙’字，钟离学姐是很奇妙的女孩呢。”
“是么，我还挺担心泊雅在学校里太勉强自己了……要是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看来钟离学姐的母亲也很了解钟离学姐啊。忙得没时间驻足观望身边人的，反倒是钟离学姐了。
“这招牌是沐熙想的，或者说是姐俩一起想的。”
“沐熙？”
“是泊雅她姐姐，在南风师范上学呢。她姐姐上大学需要钱，她爸走得又早，家里那段时间有些困难，泊雅那孩子懂事，一有空了就帮着家里的忙，在学校里还努力考第一名给家里省钱。
她姐姐知道泊雅上了北海苑私立，也一个人在外努力打工。她和她姐姐都想方设法把钱供给对方花。
这姐妹俩倒是像，上的学校是一样的，心也是一样的……哈哈，瞧我，净说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不打扰了，你也别累着。顺道……”
钟离学姐的母亲露出了些尴尬的表情。
“顺道也麻烦你帮我劝劝她，别太逼着自己了，她妈妈更希望女儿活得开心快乐。”
“嗯，我会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钟离学姐的母亲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安下心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后厨。
钟离学姐打刚才就盯着我这儿，她母亲走了之后立马凑过来。
“我妈没跟你说什么怪话吧？”
“嗯？阿姨说泊雅小时候……”
“你等等！不许说！赶快忘掉！”
“没有啦，阿姨只是在一个劲儿地告诉我，钟离泊雅是个好女孩。”
“真是的，净说……”
“阿姨还说，希望钟离学姐能多爱惜一下自己，毕竟……”
“啊，欢迎光临，您想来点什么？”
钟离学姐打断了我的话，转头去迎客人了。
“毕竟……唉……大家都很在意你啊。”
钟离学姐离远了，这些话那时也只能说给我自己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