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日是我人生当中度过的最艰难的周日。
周六下午我和钟离学姐在坐了摩天轮之后就解散了，我承认我是逃回去的。
想必没人能在那种情况下被那么“诡异”地喜欢上而不感到畏惧。
或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异样，泊雅学姐稍稍控制了下情绪，至少给了我一个普通点的下午。
具体什么话我都和晴岚说了，她也同样表情凝重。
而在周日，我们两个把还能约出来的梦晗和雨桐叫来了星夜卡帕。
包间的门被打开，梦晗把包放在了小沙发上，眉宇间充斥着对我和晴岚的担心。
而雨桐则更是直接，推开门就冲着我们大喊。
“晴岚！阿晓！你们俩没什么大事吧？！”
就好像是我们俩谁受伤，差点进了医院似的，雨桐刚一进来就把我俩拉过去检查伤势。
“不是啦，雨桐你先坐，梦晗也是。”
晴岚出言稳住了她们俩。
可就算坐下来也没法令两人安心，毕竟在电话里我的语气就好像家里着了火似的。
“不是关于我...是泊雅学姐的事。”
“泊雅学姐？阿晓你什么时候这么称呼钟离学姐了？”
“雨桐，你先听我说，不要吃惊...”
似乎我这一句话就使得气氛压抑了许多。
“昨天，泊雅学姐指定我一个人陪她去过生日了，还说她喜欢我...”
“啊？这...什么话？”
这些话不论哪一句都太过具有冲击力，两人都面露难色。
“可最重要的根本不是那些，那天不论是氛围还是泊雅学姐的表现都太过诡异了，根本不像是在过生日，也根本不像在表白......”
“阿晓也跟我说了这些事，梦晗、雨桐，虽然你们可能觉得我这么想有些太过夸张，但我还是觉得...那是一场告别仪式，对阿晓的告别仪式。”
“告别仪式...这...这什么意思啊，突然就说什么告别什么的...”
“或许...或许只是钟离学姐那天有些激动？”
两人和我们的认知差距过大，到最后也只能把泊雅学姐的家境和她一直以来背负着的重压都告诉了她们。
我们向她们缓缓道出了那个被精心维护的假象背后，泊雅学姐真实的家庭困境——拮据的经济、残缺的依靠、拼死的努力、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自我苛责……
咖啡苦涩的气味在小小的包间弥散开来，千层蛋糕也没有人动一口。
雨桐和梦晗沉默着，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对于她们两个甚至是晴岚来说，如果不是我说，她们是绝对不会把泊雅学姐和家庭环境拮据的穷学生关联起来的。
“钟离学姐竟然...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
雨桐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握着拳头。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娇小的女生竟然会为了如此现实的理由而拼命到那种程度。
成绩对于她而言的意义就在于此，如果自己没有了成绩，自己对于那个有所残缺的家庭而言就是累赘，自己会给那个家更沉重的打击。
过分的重压、毫无起色的成绩、不见成效的努力......
这就是为什么泊雅学姐讨厌“努力被背叛”，因为这样的背叛根本找不到背叛者是谁，直到最后...错误还是会被归咎到自己身上。
泊雅学姐会恨自己，会深陷一种错误的泥潭而无法自拔。
“钟离学姐....她...她已经有了...有了轻生的想法了么？”
轻生二字从梦晗的嘴里发出，让我有了一种已经成真的错觉。
晴岚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或许吧......”
“但我们还有机会，泊雅学姐留下的谜题就是暗号，一个真心决定放弃生命的人绝对不会犹豫这么久，她内心一定还有活下去的渴望！”
“嗯...阿晓说得对，不管钟离学姐现在是什么样的想法，我们还是有机会靠着这个谜题来理解钟离学姐的，她说过，当我们解出谜底之后就会坦白一切的！”
晴岚率先从低落的士气里恢复过来，而我则拿出了我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
FINACINAHILOEAIOJAGZUDUD
“这是我目前解明的译文，我觉得已经很接近谜底了。”
“既然最终结果是五个汉字，那这些字母就只能是拼音了。”
在晴岚的带领下，我们试着给这串字母合理的排列顺序，可无论如何排列都感觉不像是个正常的字样。
那串字母始终如同冰冷的嘲弄，拒绝吐露任何秘密。
就这样，一个下午过去了，解谜的工作没什么进展。我们甚至将我的结论推翻从头再来，即便如此也收效甚微。
我们试着转变方向，从泊雅学姐的作文答题卡入手。
但结果可想而知，我们都不够了解她，自然也无法查明究竟哪份无主的答题卡是她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越接近天黑，我们对事件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的担忧就越大。
“直接去找她吧！我知道泊雅学姐的住址。”
倍受这样的煎熬实在令心都在滴血，我们没有提早一点理解她，也没有聪慧到能解出这个问题。
所能做的就只有强硬地闯入她的内心，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告诉她。
我们不能再困在这无解的谜题里，眼睁睁看着可能挽回的机会溜走。
梦晗和雨桐用力点头，脸上是同样的决绝。没有犹豫，我们抓起东西，冲出咖啡店，赶往环外的地铁站。
车厢摇晃，窗外飞速掠过的灯火模糊成一片光带，映照着我们沉默而焦虑的脸。
每一次停靠，都像是在拷问时间的流逝。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与铁轨的撞击声混在一起，敲打着名为“恐惧”的鼓点。
◎◈◎◈◎◈◎
我们几乎是一路跑到绿野家园的，依照着我的记忆找到了泊雅学姐的住址，可不管我们怎么敲门都没人应门。
“怎么办？好像没人在家？”
雨桐手都敲红了，但此时她也顾不上那么多。
“去熟食店，去找阿姨问问看。”
到了熟食店，此时并非高峰时刻，所以店里只有阿姨一个人。
见来的是我们，她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
“呀，韩晓来啦，这些也是同学吗？”
“是，她们是学妹…那个…阿姨，泊雅学姐在家吗？”
“泊雅……没有啊，她说去找你了。啊，昨天也是你陪她过生日的吧，泊雅她平时都不过生日的，昨天见她那么开心，真的太谢谢你了。”
“找我……”
我完全没听进去阿姨的道谢。
“泊雅学姐完全没有联系我……”
“诶？没联系吗？”
不安的感觉已经到达顶峰了，我掏出手机，想给小颖打个电话问问家里有没有来过客人，但手指却在发抖，指纹解锁都没能及时地打开。
“喂……小颖，你在家吗？”
“在家啊？咋了？”
“泊雅学姐去过你家么？”
“关系真好啊，都叫上名字了，没有哦，今天一天都没人敲门，怎么了？”
“没事…没有，就是怕约错地点…”
“你声音好怪啊？昨天回来我就觉得你有点问题，到底怎么了？”
“没事的，你忙吧……”
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她们都在盯着我，看表情，在场的大家都很在意我这里的答复。
“阿姨……泊雅学姐没有去找我。”
“这……那泊雅能去哪里……”
一阵恶寒爬上我的后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晴岚把我拉过去，她自己和阿姨交谈。
“阿姨……最近一段时间您有发现钟离学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没有啊，她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啊……反倒是因为最近和韩晓接触多了些，比以往高兴了……”
“阿姨……”我的声音竟然这么颤抖吗，“阿姨……报警吧，泊雅学姐应该是出走了……”
“出走……可为什么……”
“因为这次泊雅学姐依旧没能进前五，这已经足以打击到她了。”
“什么……”
“泊雅学姐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是拼死在学习，只为了能扭转期末的排名，而现在，即便她这么努力却还是没能如愿…这份压力已经足以压垮她了。”
阿姨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最终我们报了警，警察在了解相关信息之后开始了对泊雅学姐的搜索，并且成立了失踪调查案。
晚上九点多了，我们几个漫无目的地在好些个我们熟悉的地方都找遍了，即便如此也没发现泊雅学姐。
家里来了好几次电话，我告诉了家里人事情的缘由，又再次投入了搜索。
泊雅学姐删除了我的联系方式，甚至都有可能直接丢掉了手机。我们谁都联系不上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扩散泊雅学姐失踪的消息。
我们和泊雅学姐的母亲最终在北海苑水上公园找了一大圈，依旧没有结果。
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无力地摇晃，徒劳地刺穿着浓重的夜色，呼唤声被莫名而起的寒风撕碎、吞没，今夜星光稀疏，失去了月光，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冰冷。
我不敢看向湖面，生怕在那里见到泊雅学姐...
“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家里人一定也着急了。”
阿姨明明是最心急的那个，但却依旧用和善的笑容劝我们回家。
“可是……可是我们还没……”
“没事的，韩晓，不是还有警察在嘛，全北海苑那么多警力，你们不用担心这种事的...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阿姨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服自己一般。
“都是我不好……”
对于我突然说这种话，大家都显得有些吃惊。
“其实……昨天给泊雅学姐过生日时我就发现了泊雅学姐不对劲…她眼神空洞地说喜欢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可我却…我却因为害怕就什么也没说……”
只是道歉似乎完全不够，如果我早些告诉她家里人泊雅学姐的异样，说不定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我刚打算给阿姨下跪，阿姨却先一步过来，一伸手就拦住了我。
“傻孩子……别那么说，我这个当妈的都没察觉女儿的异样…更是失职……”
“可……我明明只需要……”
“孩子……不要苛责自己，你们都是好孩子，不需要道歉的…不需要…”
......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阿姨的手机还在不断地接打电话，每一个可能有的线索她都没有放过。
最终在阿姨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坐上了回家的地铁。
明明一节没什么人的车厢很宽敞，但却被我们四个的压抑氛围给硬生生挤扁，空气变得沉重，使人喘不上气。
晴岚靠在我肩上，身体微微发抖，她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细弱蚊蝇，脸上带着恐惧和不安。
“阿晓…钟离学姐她……她不会出事了吧……”
我轻轻拍了拍晴岚的肩膀，仿佛想传递一点微薄的力量，也像是在寻求支撑。
“没事的，北海苑是闹市，人很多的，如果泊雅学姐在外面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被通知警察的。”
晴岚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我的肩膀，压抑的抽泣声低低地传来。
梦晗和雨桐坐在对面，紧紧依偎在一起，梦晗无声地流泪，雨桐则咬着嘴唇，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黑暗光影。
晴岚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万一泊雅学姐已经……
我们谁也不愿意去相信那个可能性，所以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在各自的站口无声的告别。
◎◈◎◈◎◈◎
我又一夜未眠，早上看到阳光撒到我房间内的时候，那瞬间我都没能看出来它是暖色的。
谜题我到最后也没解开，倒不如说我已经思绪混乱，再也解不开了……
但在她们发给我的无主答题卡里，我找到了一篇五十分的作文。
《在苦难之中，仍能收获至宝》
我应该早些发现的，如果不聚焦于字体和文风，那这篇作文很明显就是泊雅学姐所作。
这篇作文的升华段并没有用呼吁式的文体，而是切切实实的事例。
那就是泊雅学姐一家人生活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即使在困苦之中摸爬滚打，也依旧没有放弃生活的事例。
它比起假大空的呼吁，显得那么动人、那么真切，似乎那段文字仅仅是略读一遍就能让人体会到其所蕴含的情感力量。
明明能写出这种文字……可为什么泊雅学姐却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想去问个答案，但能问答案的人我已经找不到了。
父母和小颖都发现了我强撑着笑脸，也知道轻飘飘的安慰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只是在我出门时一如既往的那句“一路小心”多了些担心。
或许是来得有些早，有些晚了说不定。总之今天在校门口，谁我也没遇到。
进到教室里，晴岚率先发现了我，但打招呼的语气并不像往常一般活泼。
“早上好，阿晓……”
“早上好……”
我们四个虽然尽量维持着平时一样的情绪，但昨天的事依旧印在脑海里，昂扬不起来也很正常。
“好浓的黑眼圈。”
“晴岚你黑眼圈也不淡啊。”
有些压抑的对话就好像灌了铅一样，似乎我们的声音都变得沉闷，像是探监时隔着的一层厚厚的玻璃。
雨桐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打招呼，眼神却飘忽不定。
梦晗则低着头，默默坐到自己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仿佛任何稍大的声响都会打破这勉强维持的平静，或者惊扰到某个共同牵挂、却杳无音信的人。
坐回自己位子上，那张写满了字母的字条又被我摆在了桌面上。
教室也安静了，本来还有些热闹的大家现在都安静下来了。同学们面面相觑。
“韩晓…韩晓，出来，找你有事。”
李世赫皱着眉头，脸上既是担心又是焦急地在门口张罗我过去。
我跟了出去，楼道也没什么同学。
他看了眼我身后的晴岚她们，然后勾着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问我。
“怎么回事儿啊？你们吵架了？”
“吵什么架？”
“没吵架你们怎么这么冷淡？”
“昨天……昨天有点事，反正我们关系没变坏。”
“阿晓？什么事啊？”
姐妹三个探头出来了，声音中仍然夹杂着紧张。
“没什么，世赫担心咱们几个吵架了。”
“啊……这样啊，没事啦，昨天遇到点事，反正我们关系没变坏。”
晴岚用了和我一样的话术，试着搪塞过去。
世赫狐疑的眼神扫过了我们每一个人，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再回话。
他长叹一口气。
“唉……听出来了，话都一样的。”
正当我们几个已经用眼神交流，商量好该如何糊弄过去时，身后响起了优夏学姐有些慌了神的喊声。
“阿晓学弟！阿晓学弟！”
两栋楼之间的连廊口处，优夏学姐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把着我的肩。
“优夏学姐，怎么了？！”
“泊雅…泊雅现在在外面，被保安追呢……”
“泊雅学姐？！”
“对！昨天我没法联系上泊雅，发现她把我联系方式给删了，然后网上又有警方的寻人启事……总之泊雅明明失踪了还回到学校里，一定是为了那个答案！现在只有那个答案才有可能让她冷静下来了！只有那个答案才能救她了！阿晓学弟！”
周一到了……是最后的期限了……
失踪一天的泊雅学姐回到了学校，或许是在期待我的答案，又或许是“报复”一样的想要在学校结束自己的生命。
“优夏学姐！”
纵使我仍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径直掏出手机，把那篇作文答题卡给她看。
“优夏学姐，快去，把这张答题卡找来，然后多注意楼顶！快去！”
优夏学姐点点头，接过我的手机离开了。
“晴岚，快去给阿姨打个电话叫她过来，多注意楼顶！”
“阿晓……”
在我转头离开时，晴岚在我身后高喊。
“阿晓！把她带回来！”
“我会的！”
我跑了起来，现在的我只想着立刻赶到楼下去见她，现在，只有我能拯救她了！
“喂！韩晓！要上课了！”
即便我撞到了班主任，我也没有被他拖住。我继续跑着，只留下一句“我去救人”。
一步步跨过了三级台阶，像是随时都要从楼梯上跌落一般，我踉踉跄跄地下了楼。
似乎是有人认出了泊雅学姐，引得保安们在追赶她。
我没有多想，爆发出了平时根本不会有的爆发力，拼命追了过去，耳边的风声都快要盖过我的喘气声了。
“泊雅学姐！”
即使听到了我的声音，即使连追她的保安都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泊雅学姐依旧没有回头，她毫不犹豫地闯进了政务大楼。
“泊雅学姐！快停下！我知道答案了！”
泊雅学姐听到我这句话之后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但又立刻朝着更高的楼层冲过去。
我奋力追赶，但却总是和她差着那么可观而不可及的距离。
就这样一路追到了政务大楼的楼顶。
站在这栋楼层最高的建筑的顶层天台，附近是开阔的天空，楼顶还吹着比地面更加强劲的风。
光是想想我现在正站在这里，我就已经双腿打颤了，但泊雅学姐还在我前面，所以我不能停下。
她也很累，但她站在政务大楼天台的栏杆外围，我生怕她手臂脱力摔下去，刚想上前一步把她拉回来。
“说答案。”
“泊雅学姐……那里很危险的……昨天你离家出走，大家都很担心你……”
“说答案……”
“泊雅学姐，你先回来……我找到你的答题卡了，你的努力……”
“快告诉我答案啊！”
许多学生和领导似乎都被我引起的骚动吸引了出来，此时此刻都站在下面，被泊雅学姐的声音所吸引。
强劲的风扬起了她已经松散凌乱的长发，她没有面对我，但风已经替我传达了她的抽泣。
是的，只有那个答案才能救她……
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么？”
泊雅学姐回过头，她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神像是彻底死掉了一样。
她不再看向我，默默地说出了答案。
“二十四个字母，每十二个排成一排，用栅栏密码的方式解读，在把一些奇怪的字母换成数字来注音，就可以读成——飞鸟将坠落。”
飞鸟将坠落……那么谁是飞鸟呢？
毫无疑问。
“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想要救你。”
“我没有价值了吧？我现在只会给家里添堵，家里要还房贷，店租也要涨了，姐姐上学还需要花钱……我已经多花了家里十万块啊，我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家里被我搞得一团糟，我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
“但你这次是个意外！你一定会有比这更高的排名的！”
“那有什么用？我如果没能力一直站在顶点的话，我就会一直给家里添乱……这里是北海苑，我家里的钱难道要给我拿来赌这个吗？！”
“总会有别的办法的！比如……比如去别的学校……”
“阿晓……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会来北海苑私立么？”
泊雅学姐双手扶着栏杆，哀叹着又低下了头。
“我爸是自杀的，运气不好遇上了裁员，然后没了工作，后来听说了什么门道，说是什么买卖外汇货币什么的……我不懂，总之就像是赌徒一样，带着家里的积蓄一起消失了。
家里很穷的，穷到可以去吃低保了…店是借钱开的，我上学期的学费也是借钱堵上的…我一开始根本就上不起学……
现在有点后悔啊，要是当初辍学的话……呵呵，好像也没什么能干的，但至少也不会冒险给家里雪上加霜……
我好蠢啊，当初为什么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但……泊雅学姐当初不是为了改善家里的拮据条件才……”
“所以才说我是蠢货啊！”
警笛声响起了，消防队和警察也在下面，他们隔开人群，正在给气垫充气。
“净做无用功，我换个方向不就能摔死了么……”
消防队和警方的谈判专家也冲上了天台，但还没等他们开口，泊雅学姐直接松开了左手。
“泊雅学姐！”
“退后！敢比他还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为了避免刺激泊雅学姐，他们也都停在了我的身后。
“阿晓，你不该来的，我在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天记住了你，我本来可以带着最美好的回忆死掉，你这是何必呢？”
“我想拯救朋友……我想和朋友一起活下去，这难道很不可理喻么？”
“可我不想和你一起活下去，我不想和任何人一起活下去。”
她娇小的身体因为强风和情绪激动在不停地摆动，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坠落。
“不好意思，让我过去！”
优夏学姐一边用已经哽咽的声音大声嚷着，一边挤开记者、警察和消防员，气喘吁吁地递过来一张纸。
“优夏？”
“泊雅…我不会让你死掉的，我还欠你人情呢。”
那是泊雅学姐的答题卡，我接过答题卡，念起了我在夜里无数次读过的那一段。
“即便是在最困苦的时候母亲也没有放弃，她也有劳累的时候，每到那时她都会说：‘即使辛苦，但一想到我是在为了家人而努力，就又能将苦变成甜。’泊雅学姐，这你是亲笔写的吧。”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摇晃，仿佛被那熟悉的文字短暂地定住了。
“唉……你找到我的答题卡了？”
“对，五十分的作文，很好了，你如果填了卷头的话，就是全校第一。”
“说明不了什么吧，我不是超人，我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再犯一次错误，而我的家庭没法替我承担这些，我只会让我的家人痛苦……”
明明能写出那样的文字，但为什么偏激起来却又注意不到了。
泊雅学姐这个笨蛋！！！
“钟离泊雅……你看着我。”
“你不许再靠近了。”
我有信心把她救回来，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最放心不下的人。
“笨蛋泊雅学姐！我叫你转过身看着我！”
“不许靠近了！”
就连谈判专家和消防员也打算过来拉住我。
“你难道就不是家人了吗！？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亲笔写下的——‘为了家人而努力，苦也能变成甜’！你告诉我！你难道就不是‘家人’了吗？！你难道就不是你母亲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至宝’了吗？！告诉我！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你告诉我啊！！”
“干嘛……你是在教育我么？！”
她猛地回头，眼中爆发出被戳破最痛处、最不愿面对真相的狂怒和痛苦，那死寂的潭水终于被彻底搅动，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明明那么爱你的家人，为什么要用死去伤害她们？！你那么聪明难道就想不到你死掉以后她们会是什么心情么？！”
“我已经伤害这个家了！我已经伤害我的家人了！我已经害得我的家人要替我换一辈子的债了！我哪里还有资格爱她们？！”
“所以你靠自杀来逃避……”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离她很近的位置。
“我才没有……”
“你就是在逃避！逃避那个你觉得充满愧疚、无法面对的未来！逃避和家人一起咬牙坚持、共同承担风雨的责任！”
“我没有逃避！没有逃避！！没有逃避！！！”
泊雅学姐发了疯一般的重复着，但她就是在逃避。
“你怎么没有逃避？！你想没想过，一旦用死来解脱你自己，就会把永无止境的痛苦留给最爱你的人！你真的忍心那么做吗！？”
她一定想过自己死后家人们嚎啕大哭的情景，她站在这里，逼迫自己忘了那些画面。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勇气”站在那里。
但她忘不掉，因为她爱她的家人，她绝对不忍心看着那样的场景发生。
“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泊雅学姐彻底崩溃了，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啸。
那声音混杂着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无地自容、被戳中心底最深处恐惧的绝望，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无处可退的疯狂！
她猛地用尽全身力气，翻过那道象征生死的冰冷栏杆！
“我害了她们！我就是该死！就是该死！！”
她扑过来将我压倒，骑在我身上，双手死死揪住我的衣领，双目赤红、涕泪横流，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拳头像雨点般毫无章法地砸在我的胸口和肩膀上。
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学姐，而是一个被痛苦和绝望彻底吞噬、只想毁灭自己的孩子。
她砸累了，伏在我的肩膀低声抽噎着，抓着我的衣领，无力的拳头依旧试着砸我的胸膛，眼泪混着鼻涕滴落，滚烫而苦涩。
“混蛋韩晓...明明...明明只是想去死而已...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像我这样该死的家伙...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我把家里搞成这样，她们一定恨透我了...”
“但她们真的……”
“但我们真的那么怨恨你，恨你恨到希望你去死吗？”
楼梯口，阿姨的声音响起。
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沾着油渍和面粉的旧围裙，头发凌乱，脸上布满泪痕，胸口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可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或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一种磐石般的坚韧。
等了许久，这令人安心的声音总算响起了，我索性闭上眼睛，彻底躺了下去。
是的，我的拯救结束了，而现在，只有家人才能拯救她了。
“妈……你怎么……”
阿姨一步步走近，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她最终停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缓缓地蹲下身来。这个姿势，就像泊雅小时候无数次受了委屈跑回家时，母亲蹲下来迎接她、拥抱她的样子。
“我的小泊雅……从小就很可人，乖巧、懂事又听话，大家都很喜欢你，小时候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家里人都没有怨恨你，那时如此，现在也一样。”
泊雅学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揪着我衣领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的痛苦，然后对着她迷失的孩子，说出了那句足以融化一切坚冰、照亮一切黑暗的话语。
“泊雅，妈妈永远爱你。这份爱，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妈妈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压力大得像山一样……妈妈跟你说过很多次，可你钻了牛角尖，听不进去……没关系，妈妈再说，一直说到你听进去为止！
孩子，妈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不是什么出人头地……妈妈只希望我的泊雅，能平平安安，能开开心心地过好这一辈子。希望妈妈这不算宽厚的肩膀，能一直做你最累的时候可以停靠的港湾……
泊雅懂事，没法接受自己伤害了这个家，但每个人都有犯错、失误的时候，那些足以压垮一个人的结果除了家人以外，又有谁能够替你分担呢？这是家人的牵绊，家人会一直做你的后盾，这才不是什么伤害，家人就是这样的。
就算……就算泊雅你心里还是觉得亏欠，觉得是伤害……那妈妈也要告诉你……”
然后，她微微张开双臂，那是一个随时准备接纳一切的、最无私、最包容的姿态，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爱意，淡然地说出了那句话。
“——比起得到泊雅的赎罪，妈妈更希望得到女儿的拥抱。”
泊雅学姐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母亲，仿佛用尽了她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也释放了所有积压的痛苦、委屈、自责和绝望。
她从我身上猛地爬起，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伤痕累累的雏鸟，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张开双臂、等待着她的家人。
“妈妈……我…我错了！我…我会好好…好好活下去…和家人一起！”
母亲紧紧地、用尽全力地回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女儿剧烈颤抖的背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滴在女儿凌乱的头发上。
“好孩子……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怕了……妈妈在……妈妈一直在……”
母亲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只是反复呢喃着，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母爱，安抚着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
消防人员一下子围了过去，拦住了通往栏杆的路。
但这些都是多此一举了，看着死死抱住母亲的泊雅学姐，我心里很清楚，泊雅学姐再也不会想着与家人诀别了。
角落里，晴岚长舒了一口气，双腿脱力差点摔倒，好在被梦晗和雨桐给及时接住了。
三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脸上都挂着未干的泪痕，眼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法言喻的感动。
晴岚远远的对我竖起了一个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大拇指，我轻笑了下，也回了个大拇指给她。
我躺在地上，后背的疼痛和后脑的眩晕感还未完全散去，但看着那对在风中紧紧相拥的母女，看着朋友们眼中闪烁的泪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深深的疲惫席卷全身。
这里就留给她们母女就好，想到这里，我悄悄爬起来，准备和她们四个默默地离开了。
刚刚走到楼梯口，一群记者拦住了我们。
“这位同学，请问你为什么能这么直击要害地救下那位女同学呢？”
“因为是朋友。”
记者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话筒又往前递了递。
“朋友会这么了解么？你们是男女朋友吧？这是爱情的力量么？”
“哼~”这一声笑，我难得带了些嘲讽和不屑的意味，“在你眼里，亲情和友情毫无价值么？”
晴岚也闻声回过头，她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还靠在梦晗身上，却对着那个纠缠不休的记者，用力地、清晰地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那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你不懂”的骄傲。
随后，我们不再理会身后记者错愕的表情和可能的追问，互相搀扶着，沉默而坚定地，一步步走下天台，将那场生死边缘的拯救和温暖的团聚，留在了身后初春料峭的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