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医生仍是通过琪娜找到的阿萨罗，他们正在海上进行战斗训练，因此谈话的地点也理所当然的选择在了海岸边。
阿萨罗和之前的状态一样，不温不火，就如同崖壁下平静的海面。
今天微风吹拂，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医生觉得这次的谈话应该比之前要顺利。
“聊聊吧。”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今天我想你听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但我会尽力，您请讲。”
阿萨罗把武器插到了地上，面朝大海，医生也看着海面，两人并肩而立。
“我见到叶莲是在大约两个月之前，在圣域西边一个名为艾瑞兰的镇子。我到那里完全是机缘巧合，起因是在圣域的教堂前被一个异教徒缠上，然后又碰上伊恩诺亚，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得不帮他打一份白工，前往艾瑞兰调查所谓异教徒活动的痕迹。”
“您和伊恩诺亚大人有过谈话吗？”
“算是说过几句话，怎么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
“不好形容，和一般的精灵族不太一样，脑袋要灵活得多，而且很狡猾。”
“狡猾？”
“没错，我本来想拒绝他的要求，但那家伙用月零和莎乐威胁我，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会扁他一顿。”
医生在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欠揍的脸，他看了看旁边的阿萨罗，突然觉得他们两人挺像，都地位崇高、品德高尚且受人敬仰，不一样的是一个他想揍，另一个他想救。
“和我想象中的伊恩诺亚大人很不同。”
“你没见过他吗？”
“我不曾前往圣域朝圣。”
“那这次的事件结束后你去找他当个教廷骑士吧，若是找到机会就替我往他背上捅一枪。”
“如果真有机会，我一定照办。”阿萨罗语气挺认真的，不像是开玩笑。
“哦，谢谢你。那我继续说叶莲的事，在艾瑞兰我遇到了一个叫尼尔的人，他涉世未深，腼腆但乐观，叶莲找上了他，给予了他赐福，然后尼尔在短时间内就变得极端起来，和你很像。”
“那个叫尼尔的人，心中是否有执念？”
医生偏头看了一眼阿萨罗，心中很是奇怪，他怎么会知道？
“有。艾瑞兰七年前遭受了巨兽的袭击，尼尔在那场灾难中失去了家人，叶莲告诉他黄金树曾经夺取了他们一族的力量，然后将赐福作为被夺取的东西赠与他，而他认为七年前可以凭借这股力量救下自己的家人。”
“那就没错了，这的确是叶莲大人的作风，她能实现我们不被黄金树回应的愿望。我是在五年前遇到的叶莲大人，那之后我只见过她短短几面，她并不担心我的背叛，您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不知道，这可以说吗？”
“当然。能被叶莲大人选中的都是执念极深之人，我们并不忠于她，而是忠于自己的愿望，所以她并不担心背叛，因为背叛她就等于背叛我们自己。”
“……要是没有叶莲，你还会把海洋当做自己的故乡吗？”
“不会。在遇到她之前，我曾憎恨、畏惧这片大海。”
“为什么？”
阿萨罗没吭声，医生心里很没底，要是对方现在拒绝谈话的深入他依旧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在今天确实和之前不一样，或许还真是月零的建议起了作用，阿萨罗接着开口了：
“我还在王都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是漆黑的夜，我被它推着一路向上，略过尘埃穿过云层，越往上我的意识就越模糊，到最后我什么没剩下，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但那种感觉很自由，我不曾停歇一路狂欢，黑夜在我背上飞过，太阳升起又落下，夜幕再次降临，然后嗵地一声，我开始下坠。”
“然而我的意识却没有随着下坠而恢复，云层穿过我的身体，尘埃蒙住我的双眼，等我能再能看清一切的时候，有一个无比丑陋的怪物向我扑过来，我越挣扎它就越耀武扬威，我身体不停下坠不停下坠，离它越来越近，我知道它是什么了，它是一开始托着我向上的东西。”
“距离越近我就越能看清它，那是一具残缺腐烂，犹如被无数尸块拼接而成的肉体，缺口处犹如被野兽啃食，露出白骨，没有皮肤，眼球吊在眼眶之外，它也和我一样害怕极了，然后我看见了黄金树，他就在我前方，那伟岸的身躯散发着神圣的光芒，我又低下头，那里也有黄金树。”
“黄金树既在我身前，也在我身下，于是我明白了，我看见的不是别的，而是一面由海面构成的镜子，那腐烂残缺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梦里的海洋印出的是我的肉体还是灵魂，但最后我和我自己融为一体。”
“我醒了过来，却不如死去。从那天开始，我清楚的知道在这黄金时代，光明并非为我而明，欢愉并非为我而生，喧嚣并非因我而沸，熟悉的街道在我眼里变得扭曲，族人的面容变得模糊，我能看清的只有海面，我憎恨它，然而又不禁被海浪的气息所吸引。”
“直到我遇见了叶莲大人，她的面容是如此清晰，她的身影是如此美丽，她的灵魂是如此完整。叶莲大人给予了我被黄金树剥夺的一切，从那天开始这片大海便成了我的故乡，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阿萨罗讲述的声音停止，医生却只有沉默以对，他仍理解不了阿萨罗的“乡愁”。
“您的面容在我眼中也和叶莲大人一样清晰，黄金树唯独没有从人类的身上夺取一丝一毫，人类正是被黄金树选中的种族，其他的种族全都被迫向人类靠近，所以我们才如此相似，吃同样的食物，形成同样的文化。我是被丢到这黄金时代的异乡客，无论在这里取得多少成就，获得多少荣光，镌刻在灵魂上的乡愁都挥之不去，我正是这个时代的异乡人。”
“人类是被选中的种族”，医生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想了想，回忆起他在圣域遇到的那个害他打白工的异教徒也这么说过，这也是巧合？还是说叶莲从未撒谎，亦或是她编造的谎言是如此天衣无缝？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听完阿萨罗自述后他就觉得自己很难再开口，不过他必须说，哪怕他无法理解，哪怕对方无法理解，他怒吼出声：
“阿萨罗！”
“我在。”
“我最重视的人是一个混血种，她身上有黄金树赐予的诅咒，我对此束手无策，若没有奇迹发生，她再过不久就会不断经历诅咒的折磨，然后死去。我为了她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付出，我也无比憎恨黄金树，但是！”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没有黄金树就没有未来，巨兽的威胁太大，我们必须依靠黄金树的庇护才能存活下去。叶莲的赐福能平息诅咒，这是我最深的执念，然而即便如此，视情况而定我或许也不得不选择与她为敌。”
“我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让你选择黄金树！抛弃叶莲！背叛你自己！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活下去！”
“……”阿萨罗偏过头，他脸上展现出些许触动，却又在下一瞬恢复平静，“这实在是……太过残忍。”
“听我说……”
“不，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
“那我明天再来。”
“我和您不该再见面，请原谅我，请等待叶莲大人的到来，非常抱歉。”
阿萨罗跳下悬崖，奔向远处，医生看着那个越变越小的身影，从心底泛起一股无力感，不过他觉得这次不是被对方赶走，而是他将对方逼逃，这比之前好多了，也算是有进步。
医生回了旅店，月零找了过来，他向其汇报了这次与阿萨罗交流的进展，然后便再次变得无所事事起来，莎乐那边的忙他帮不上，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做的，于是很快迎来第二天。
吃完早饭，他又找到了琪娜，然而昨天阿萨罗说不再会面便真的不再会面，他觉得头疼，但也没办法，他也不能让月零用武力将其逼出来，那样就算成功了也达不到他想与对方谈话的目的。
在旅馆中度过一个白天后，这次换琪娜找过来了，说想找他谈谈关于阿萨罗的事。
在将琪娜迎进了旅店的房间后，医生泡上一壶茶，月零也在这时候闯了进来凑热闹，于是三人的谈话正式开始。
“阿萨罗大人在昨天和您谈话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已经超过一天了，我送去的水和饭食也没有动过的痕迹。”琪娜语气里满是担忧，整个人也不是很冷静，说的话让人抓不到重点。
“那你过来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想请您过去看看。”
“我过去了也没用吧，他估计不想见我。”
“一定有用！自从阿萨罗大人和您接触后，他每天都会和我提起您至少一次。”
“这很多吗？”医生觉得要是平均下来，他光是敲月零脑袋就不止一天一次。
“对阿萨罗大人来说已经很多了，我跟随他的十年里，除了国王陛下，没有人能让他这么频繁的提起。阿萨罗大人虽然被很多人尊敬，但他的目光从未在我们身上有过多停留，然而您不一样，我觉得您和阿萨罗大人一定能成为朋友。”
“你观察得真仔细。”
“这是我作为部下应尽的职责。”
那现在因为阿萨罗不吃饭就火急火燎地找过来也是职责吗？医生想这么问，不过只是想想，没有说出来，琪娜虽没脸红，却让他想起耶洛艾救济院时害羞的琥珀。
“朋友不朋友先不说，重申一遍，我过去了也没用的，他肯定不会见我。”
“那怎么办，我该找谁帮忙呢？”琪娜一下变得慌乱起来。
“先冷静一下吧，办法慢慢想就行。”
“是……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月零，陪她说说话吧，同为女性在这方面好交流一些。”
“好！”月零答应得很快，“琪娜小姐，请跟我说说关于阿萨罗故事吧。”
现在应该聊这个吗？医生觉得自己好像忘了月零在恋爱方面的知识和经验都为零的事实，明明琪娜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他想给这家伙脑袋来一下。
“可以。您想听哪方面的呢？”琪娜好像比刚才冷静一些了。
“有趣的。”
“那……很久之前的故事可以吗？”
“嗯。”
月零点头，然后琪娜开始讲述征战王侵略战争时期，阿萨罗是如何率领十三名骑士拖延兽族一万两千军队的前进步伐，最后十三名骑士还无一人阵亡的，她口中的阿萨罗在战场上英勇无比，以一己之力败退敌方三名将领，甚至利用地利对敌军进行反冲锋且全身而退。
第二个故事仍是以少胜多的战役，不过从阻击战变成了城市防御战，阿萨罗以一千守军抵御三万五千敌军，这次的阿萨罗变得极善谋略，利用魔法轰击、夜袭、斩首等策略在数十倍兵力差距的劣势下守卫城池长达数周。
两个故事讲完，琪娜变回了平时的状态。医生也趁其说话的时间想了想，他觉得琪娜能在阿萨罗的事上起到不小的作用。
“琪娜副官，你对阿萨罗心存爱意，对吧？”
“欸！您、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琪娜意料之外的紧张和惊讶，月零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医生觉得这两人或许是同一类型的，难怪能聊到一块去。
“你表现的太明显了，但重点不是这个，请冷静下来听我说。”
“……是。您请讲。”
“阿萨罗想要赴死…”
“不可能！”琪娜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她身下的椅子被推出老远。
“请冷静，坐下来听我说。”
“………好。”
“他赴死之日或许就在海之巨兽克塔特降临银沫之城那天。”
“巨兽真的会过来这里？怎么会？”一下接受了太多信息，琪娜有些反应不过来。
“近五年，死在银沫之城附近的兽主共有十一头，这已经足够将巨兽吸引过来了。”
“……”
琪娜没说话，目光游移不定，再结合刚才她刚才说的话，医生认为她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你有什么头绪吗？”
“有。其实最近在上层有流言说阿萨罗大人是故意引来海兽再将其击杀，其目的就是将巨兽引来银沫之城，但这应该只是流言才对，阿萨罗大人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医生明白这个流言应该是莎乐和教会周旋的结果。
“无论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你想他活下去吗？”
“想！不过有什么证据证明您的言论呢？”
“无需证明，你大可不信。”
“……请您继续说。”
“阿萨罗把海洋视为回不去的故乡，将自己视作黄金时代的异乡人，这是他赴死的原因。”
医生点到即止，没再多说，空气沉默一会后，琪娜小心地开口询问：
“还有其他的吗，我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若能救下阿萨罗，他自然会告诉你一切。问问你心中的情感还有和他相处十年的经验，这比我能告诉你的更多，也更有用。”
“我明白了，谢谢您。”
琪娜点头，然后站起来鞠了躬，也向月零道了别，接着便转身离去。
“琪娜小姐能帮上阿萨罗吗？”
月零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发问，琪娜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记得关门。
“不知道，但她一定会尽力。”
“哦……要是你遇到了危险，我也会尽全力的。”
“别努力过头了。”
医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他不知道告诉琪娜阿萨罗的赴死决意对不对，他只希望一切能迎来一个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