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岳渊交谈结束后,医生就回到了住处,他还有挺多事要忙,首先就是给伊榭配药,这没什么难度,就是个花时间的工作。待夜幕降临时,他就把这活儿搞定了。
晚饭是叶书雪做的,医生刚配完药出了房间就看见桌上有一碟炒菜、一碗热汤和一碗白饭,三者都冒着热气,看上去极不错。
其中那碟炒菜最吸人眼光,看上去色香味至少就占了色和香两样,尤其是色。白色的藕片、橙色的胡萝卜、金黄的玉米粒、黑色的木耳以及翠绿的扁豆,五颜六色的食材混杂在一起,配色相当丰富,再加上表面泛着一层亮晶晶的油光,让人食指大动。
单这一碟菜应该就废了叶书雪不少功夫,毕竟光食材就多达五六样,这在物资匮乏的南岳部落就更显难得,不过医生没打算吃,甚至打算一脚踢翻饭桌,然而就在踢到一半时,他又收了力,在这资源贫瘠的地方,浪费食物实在不应该,所以他把桌上的三样吃食混在一起搅和搅和,全部端出去喂了狗。
回到屋内,医生在厨房翻找了一圈,随便弄了点吃的填饱肚子便上床睡觉了,当然,他没回自己的房间,那里躺着半拉精灵,他去了月零的卧室。
当他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把脸埋进枕头时,鼻尖自然而然地嗅到了一股香气,于是他把枕头翻了个面,但香气又从床单上、被窝里钻出来,这是月零身上的味道,他平时一点没注意到这气味会如此好闻。
医生如同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搅得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并且随着他的辗转反侧,香气四处蔓延,慢慢地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月零现在在做什么?他试图用思考来转移注意力,月零被叶莲送回了耶洛艾——他姑且这么相信着,那么她或许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不过莎乐肯定会阻止她,但最终能不能拦得住还得两说,因为月零有时会变得相当、相当固执,他有过几次这种经历,特别是在银沫之城的时候。
他希望莎乐能够阻止月零,因为她要是真过来了,肯定会和叶书雪打一架,事情会变得有些难办。但月零要是真过来了,他倒是希望她能把叶书雪痛扁一顿,最后再由他结果对方的性命。
瞎想之后,夜也深了,困意逐渐来袭,他又把枕头翻了过来,反正哪哪都是香气,睡哪一面已经无所谓了。
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斜切着照了进来,他想翻个身,把脸朝着里面,这样好入睡一些,不过就在翻身的时候,迎着月光,他看见了枕头上有几缕闪着光的发丝,应该是月零的,在细看之后他又觉得不是,因为颜色不对,这几根头发颜色暗红。
莎乐的头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疑惑从他的心底缓缓升起,但最终困意占了上风,管它的,他决定先睡觉了。
第二天,在药熬好时,叶书雪刚好从门口走进来,他想把滚烫的药汤泼对方脸上,不过没真这么做,因为浪费了药还得他自己动手重熬一锅。
“你来做什么。”
“任你差遣。”
“狗畜生。”
“骂得好。”叶书雪不仅没生气,还满脸赔笑,不停鼓掌。
真他妈是个贱货!这次医生没再忍了,把装着药汤的药炉子直接丢了过去,但也没啥用,药炉滞在了半空,药汤一点没洒。
“帮助伊榭大人服药的琐事不劳您费心,交于在下便是。”
“滚远点。”
医生懒得和叶书雪一般见识了,他直接出了门,在部落里东逛西逛,直到午饭时才往回走。
刚到门口他就又一阵不快,因为叶书雪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张古朴的桌案和矮凳,就坐在正门旁边,桌案上有一条蒸熟的鱼和碧绿的炒青菜,菜虽简单,做得是相当讲究。
就拿鱼来说,盘中那条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的瘦鱼被仔细地改了花刀,鱼身上和鱼腹中也也有葱姜丝,并且还淋了豉油浇了热油,该有的步骤一个不少,这菜做得不说登峰造极,也配得上一丝不苟。
进到屋内,也不出医生所料,饭桌上放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蒸鱼和炒青菜,他依旧不打算动,和昨晚一样打包带出去喂了狗。
等医生喂完狗回来,看见叶书雪还在慢条斯理地对付那条瘦鱼,他吃得很认真,鱼小刺多,而且又密又细,但偏偏那条瘦鱼的细刺全被他用筷子一点一点完完整整的剥了出来,还放回原位,看上去就跟鱼肉凭空消失了一般。
人面兽心的狗畜生!我呸!医生没骂出声,只是在心里这么想而已,因为他知道骂了也没用,对方没脸没皮的,压根不吃这套,唯厚德载物者方知廉耻。
像叶书雪这种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他觉得只能找个机会将其弄死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和昨天一样,医生凑合着吃了一顿,等他再出门时,看见叶书雪没在吃饭了,而是不知又从哪搞来了笔墨纸砚,像是准备练习书法,他将洁白的宣纸铺在桌案上,放好毛笔,拿过砚台开始绕着圈慢慢磨墨。
衣冠禽兽!医生又暗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没想到刚走两步,却被叶书雪叫住了:
“若是无事,不妨陪在下消磨消磨时光。”
“没空。”
“您何须与我这种小人物置气?”
“你谦虚了,像你这种丧心病狂的混蛋天底下也找不出来几个。”
“您是指在银尾镇发生的事?”
“算你有点自觉。”
叶书雪没回话,磨墨的动作稍稍停了一瞬,之后他又往砚台中多加了一点水,才接着动作。
“请问您如何看待生与死?”
“什么?”话题突然转了不知多少个一百八十度,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回“我看你妈”,不过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瞬觉得无趣,及时住嘴,算挣了些口德。
“人的生没有选择。”叶书雪自顾自的开口了,“出生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是一个事实,我们只能被迫接受,您同意吗?”
“你想找人探讨人生观可以找那边趴地上的狗,我没兴趣。”医生指了指不远处,那里趴着一条大黄狗,正埋头吃着狗盆中的饭菜,它抬头看见投喂了自己两次的人正用手指着自己,欢快的叫出声,不停上下摆尾示好,若不是被绳索牵着,指不定已经扑过来了。
“您不想知道关于伊榭大人的情报吗?”
“你舍得告诉我?”
“并无不可。”
这混蛋!医生确实想知道关于屋内躺着的那白毛半精灵究竟什么来头,叶书雪抛出了一个他拒绝不了的诱饵。在情绪与理智的搏斗中,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进屋端出一张破凳子,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不能为您斟上一碗茶实在抱歉。”
“别扯题外话,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遵命。请容我复述一遍刚才的问题,我们的出生是被迫接受的,您同意吗?”
“像你这种混蛋,最好从一开始就别被生下来。”
“若有选择,我也愿如此,然而生的权利既为天赐,我又有何能耐随意将其取消。”
“那你去死吧,生的方法有无数种,死的道路只有一条。”医生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耐烦,用脚尖在地面踢起一阵阵黄沙。
“诚如您所言,生与死的问题重心就在于此。”叶书雪磨墨的动作一滞,浅笑着望向医生,“生的权利既为天赐,死的选择亦为天命之必然,所以无论生死,我们都只能顺其自然,您不这么认为吗?”
“一派胡言,那你怎么不顺着黄金树的诅咒自然去死,何必靠着叶莲的赐福苟延残喘?”
“因为欲望。作为混血种出生,黄金树给予我的除了诅咒与苦难,还有愤怒的欲望,抗争的欲望,报复的欲望,追求信仰与自由的欲望……一旦这些欲望升起,死的权利便已丧失。”
叶书雪继续说:
“但是倘若一个人没有选择死的权利,又怎会有生的权利。混血种从出生起就没得选,必须老老实实忍受苦难与屈辱,若想以死抗争,生的欲望便会捆住他的双手,这样是对的,不然又要将谁作为黄金时代前行的牺牲品呢?”
“然而黄金时代延续至今,文明发展至今,怎会用出生的方式作为生与死权利平等的界限,这真的对吗?”
医生没有回话,他想反驳,但他深知自己能反驳得了叶书雪,又怎能反驳得了他自己。
叶书雪没再磨墨了,因为已经磨好了,他拿起一旁的毛笔蘸墨试笔。医生看着他单手抚平纸面,把浮灰吹走,再把镇纸压实,由上至下,由左至右题了一首诗:
“晨露凝珠夜作尘,青山白骨俱通神。
世间若有公平秤,不量贵贱只量真。”
完笔后,叶书雪放下毛笔,吹干墨迹,纸上的字写得气韵灵动,潇洒秀气,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过头来看向医生:
“如何?”
不知是问的字还是诗,但不管问的哪一个,医生都没心情回答,他还在想刚才叶书雪说的话。
而叶书雪等了一阵后,见没得到任何回复,脸上竟出现了些许无奈与惋惜,他轻轻挥手,宣纸无火自燃,那火光只吃掉了题诗的那张纸,而没伤其他物件分毫。
“我虽有心向学,但奈何无才亦无能,方才见笑了。”
叶书雪又开始磨墨了,刚才写下的诗把砚台中的墨水吃了个精光,他一边磨墨一边说话:
“能否再请教您一个问题?”
“……”
“您不说话我就当是同意了。”叶书雪盯着砚台,像是在自言自语,“于苦难的人生中,于无法选择的出生后,死亡的注定存在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
医生仍未说话,他已经不想搭理叶书雪了,但叶书雪似乎一个人自问自答也能说得起劲。
“我认为二者皆存,苦难的尽头只有死亡而无嘉奖是为残忍;但苦难的尽头不是更深的苦难,只有死亡,又是一种仁慈,重要的是生的过程。”
“我跟随叶莲大人周游过许多国度,所以明白苦难不是混血种的专利,有人的地方就有制度,有制度便有层级,有上层便有下层,正如混血种背负黄金时代前行,他们也在背负各自的种族与国家前行。”
“但我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他们仍保留着抗争的权利,而我没有,好在叶莲大人将这权利还给了我,好在伊榭大人愿意带领我们前行,好在还有您这样的人,您可能不明白,属于我的救赎就藏于您的怒火之中。”
磨墨的沙沙声第二次停了下来,那方砚台之中又有了一首诗的黑墨,叶书雪再次挽袖题诗:
“铁翼横空裂苍茫,赤焰焚枷烬未凉。
若得振衣千仞雪,长啸一声动八方。”
与上一首诗不同,这首诗磅礴大气,字也写得龙飞凤舞,待墨干后,叶书雪将镇纸移开,把宣纸拎起,展示在医生面前:
“这诗与字是否比之前好些?”
医生没去看,他双目无神,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脑内,“我的救赎藏于您怒火之中”,他在回味这句话,并且越想越不对劲,忽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过了莫格惨叫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叶书雪果然已经疯了。
他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人形的畜生,一字一顿地开口:
“所以你才把芍药送给莫格!”
“……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为何您会知道?”
“叶书雪!”医生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世上还有您这样的人存在,愿我们遭受的不公能旺盛您的怒火,愿我们的痛苦能化作您前行的动力。”叶书雪脸上仍挂着平静的笑,这笑让人毛骨悚然,“银尾镇上混血孩子的牺牲并没有白费,芍药遭受的痛楚也不会消失,您会代替我们的咽喉发出怒吼,会帮助我们孱弱的双手举起武器,您的怒火便是独属于我们的救赎。”
“草你妈的!你他妈就该去死!”
医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杀意,他单手拎起身下的矮凳,用尽全力砸向了叶书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