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过劲后,伊榭长长舒了一大口气,又在桌上拿过一个馒头撕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到医生面前:
“吃不?”
“不用了。”和一傻子坐一桌,医生是真没胃口吃东西。
“那全归我了,嘿嘿哈。”
伊榭很高兴,把一半馒头叼在嘴里,又把那盘炒菜挪到自己身前,用馒头的断面浸满汤汁,又和嘴里的那半交换了位置,最后往嘴里扒拉着炒菜,如此重复着,直到馒头整个下肚。
“你是来做什么的?”医生不耐烦地问道。
“啊?”伊榭茫然抬头,“哦、哦!抱歉抱歉,我和叶书雪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所以呢?”
“你真有意思。”
“比不过你。”
“是吗?我很有意思吗?哪里?哪里?”伊榭从上到下打量着自己,最后把目光投向医生。
“全身上下。”
“哦……谢谢你!第一次有人说我有意思,我好高兴!”
伊榭撑着桌子站起来,上半身前倾,笑得很灿烂。医生的表现则与伊榭完全相反,他忙不迭的起身,差点因此摔倒,对眼前这半拉精灵族他相当厌恶,不仅是外表装疯卖傻的表现,更多的是直觉。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你慢慢吃吧。”
“等等!”伊榭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抓住医生的手腕,“我说了等等吧!我的话还没说完。”
“滚开!”医生将凑上来的伊榭一把推开,“疯子!”
叮里哐啷的声音响起,伊榭的身体撞向饭桌,把上面的锅碗瓢盆全部打翻,热汤和剩菜把他白色的长发和衣服弄得脏乱不堪,神奇的是他一点也不恼。
“我疯了吗?哈哈哈,你才疯了。”
看着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伊榭医生很想一走了之,但偏偏他又不能,因为熬汤的药每天都需要他做一点微调。
医生莫名怀念起叶书雪来了,要是叶书雪在,至少能帮忙照顾这癫子。
“你折磨那个……叫什么来着……”伊榭用满是油花的手挠着自己头皮,“莫什么来着……管他的,你对他下手的时候开心吗?”
“闭嘴!”
“不不不,为什么你要生气?那不是值得怀念的美好记忆吗?”
“闭嘴!!”医生冲过去揪起伊榭的衣服前领,“别再说了!”
“你下手的时候有说过这样的话吗?”伊榭想了一会,“比如‘都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逼我’、‘这都是你自找的’,类似这样的话,说过吗?”
医生没考虑对方提出的问题,他从旁边的地上拾起之前装着炒菜的白瓷盘子,做好了随时砸下去的准备。
“没说过吧,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因为那是正常人才会说的话。”
啪嚓一声,白瓷的盘子在伊榭脑门碎裂,医生握着手中锋利的陶瓷断片,抵住了伊榭颈部的血管。
“想死的话我现在就送你下地狱。”
“那不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你乐在其中,居然认为自己没有疯,还装出一副正常人的样子,哈哈哈哈!”
“你懂什么!你他妈懂什么!”
“你真是太有趣了,我喜欢上你了。我做了很多和你一样的事,和你一样被黄金树逼上绝路,所以才变成这副模样,我疯得很正常,而你正常得发疯,你要比我疯多了!”
“去死吧!”
医生受够了伊榭的疯言疯语,用瓷片划过他的脖颈,瞬间鲜血如泉涌般喷出。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伊榭冷静地盯着眼前的人影,放肆的笑,“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又和我有什么不同!”
医生用手摸向自己的嘴角,然后被吓了一跳,他在慌乱中站起身,手中的瓷片掉落在地,他被自己的笑容吓到了。
伊榭还躺在地上,他仰视着天花板,从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他很享受自己意识慢慢模糊的过程,其实他也一点也不想被救醒,因为希望就如同他闭眼后不断闪烁的白色光点,而痛苦是剩下的全部。他曾经活得醉生梦死,不断晕厥又再次醒来,死亡的安宁和复仇的怒火一刻不停地拉扯他的左手右臂,他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他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死神这次也和伊榭失之交臂,叶书雪出现了,出现的时机巧得就如同他一直躲在旁边窥视一般。
被叶书雪扶起来之后,和刚醒来时一样的失望表情又出现在伊榭脸上,在模糊的光影之中,他看到了略显慌乱的医生。
“黄金树……”伊榭断断续续地开口,话到一半还咳出了一大口鲜血,“黄金树不会……放过你,你迟早踏上我走过的道路,等着吧!我等着你!你就是我!”
话音刚落,伊榭和叶书雪身影便消失了,屋内只留了一地狼藉。医生在原地伫立良久,之后去外面弄来一堆黄沙盖在地板的饭菜和鲜血上,再用扫把将其打扫得干干净净。
收拾完了地板,他如同往常一般洗漱、一般上床睡觉,他脑中回响着伊榭的话——“你正常得发疯”,不过响了两三遍之后就被他彻底遗忘了。
疯子的话信不得,他又不是疯子,伊榭才是疯子,疯子的话可不能信。
第二天一早医生打着哈欠起床了,出了房间,饭桌上没有一如既往的热饭热菜,而另一个房间内也没有伊榭的身影。
这很好,伊榭和叶书雪都不见了,要是这两人一直不回来,那么他和叶莲的交易也就到此为止,完事了,不管那群人想做什么都让他们去做吧,天掉下来自有高个儿盯着,伊恩诺亚比他高得多的多得多,凭什么让他去做这些麻烦事,费心费力还不讨好。
他应该做的是帮助岳渊,帮助如今不像样的人类过上像样的生活,这就够了。
早饭过后,医生收拾完厨房,完事了便锁上门,朝着岳渊的营帐而去。
到了目的地门口,是那干巴老头带他进帐篷的,老头对他很客气,至少比守门的那两人客气多了。
帐篷内,岳渊和之前不一样,没有鼓捣那大沙盘,而是伏案办公,这景象有些滑稽——一个独眼的大老粗正提着羽毛笔,在一堆书纸卷宗里冥思苦想,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医生咳嗽了两声,岳渊抬起头,确认来人后便对身旁的两个女侍使了眼色,随后这诺大的帐篷内便只剩两人。
“今日阁下有何指教?”
“稍微有些事想商量,我需要个安静一点的地方。”
“没问题。”岳渊起身走出帐篷,吩咐几个信得过的人盯梢后便回来了。
“可以了,有何事相商?”
“我决定帮助如今的人类形成统一。”
“此言当真?”岳渊脸上很是惊讶。
“当然,我起个大早不是为了特地跑过来和你开玩笑。”
“甚好,甚好!”岳渊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边点头一边左右踱步,当走完一圈后,他脸上的欣喜的表情却又染上一层担忧:“你愿意出手对如今的人类倒是一件喜事,可……”
“但说无妨。”
“可是叶莲的事又该如何处理?实不相瞒,我虽尽力搜寻关于她的消息,但至今仍一无所获。”
“叶莲交给其他人去处理,关于她的调查就此收手。”
“那月零小姐得到的赐福能应付那个叶莲吗?在下虽非武力高绝之辈,上次与她的分手交手后,也能感受到她绝非等闲之辈,何况还有另外一个棘手的人物。”
“谁?”
“你身边那位兽族的男性,我派了人对其进行监视,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医生明白过来,岳渊说的是叶书雪:
“也不用管他。”
“……”岳渊低头沉思,随后开口,“这是何用意,还请明示。”
“收拾了叶莲,叶书雪也就不足为据了,交给伊恩诺亚去处理吧,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黄金树的代言人么……”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不过请相信我,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岳渊再次沉默,不过依旧很快做出决定:“好。”
“感谢。”
“无需客气。那么等月零小姐回到这里,我们便按计划行动?”
“具体的交给你去考虑,我和月零负责从旁协助。但有一件事需要提前和你说清楚。”
“请讲。”
“月零不是受赐者,我才是。”
“……!”
岳渊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影,活了几十年,他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了,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年轻的晚辈几次三番地震惊到。
“那月零小姐手上的圣物是?”
“莎乐女王的,我的在这。”
医生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吊坠,轻轻抛出,岳渊却诚惶诚恐地将其双手接住。
“这是您的圣物,不过莎乐女王又是指……”
“兽族的女王,月零和她关系匪浅,人类的崛起对兽族也算有好处,所以我们说不定也能得到莎乐的帮助。”
“这……!”岳渊脑子一下反应不过来,他的目光在眼前的人影和手上的圣物之间来回摆动,不知该问些什么,最终做出的行动是跑到帐篷外对盯梢的部下吼道:“拿酒来,要最烈的!”
岳渊夸张的反应让医生感到一阵轻松,他觉得自己总算有了点作用。
“请喝!”
岳渊从酒坛子里倒出橙黄的液体,递到医生面前,而医生只是闻闻就醉了三分,他实在是不喜欢喝酒。
“你喝吧,我喝不惯。”
“好,那这碗酒便敬你!”岳渊豪迈地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吩咐,我们人类崛起的日子就从这一刻开始!”
“我的确还有很多要说的,不过你没问题吗?”
“无妨无妨!”岳渊很是豪放,但脸色已经发红。
“我虽有赐福,却没有力量,也没有前往教廷受勋,所以明面上还是让月零担任受赐者的身份。”
“一切都听你的。”
“你就这么信我?”
“信,怎么不信,现在的人类空有千万之众的人数,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力量,任谁都能踩上一脚。现在有你了,属于我们的明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光是统一了还不行,还需要把教会建立起来才行。”
“对,得有教会,得有教会,你说吧,要怎么做。”岳渊又喝了一碗酒,畅快地吐出一口酒汽。
“统一人类各方势力的时候莎乐能帮上忙,但想要建立起国家的话,她就不方便出面了,不过灵族的族长欠了我一个大人情,让他到圣域去跑一趟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你果然和灵族有关系吗,哈哈!能让灵族的人到我们的教会担任主教吗?可以吗!”
岳渊把手搭到医生肩上,有点像在耍酒疯了。
“倒是可以,他们比脑袋顽固的精灵族要好多了。”
“哈哈哈,到时候我们人类将来就是唯一拥有灵族作为主教的种族和国家了!到时候看谁还敢轻易对我们动手。你真行啊,现在你就是说熟识那位代言人,那个了不起的伊恩诺亚我都信。”
医生把自己肩上的手摘掉,对岳渊的话不置可否,他还真认识伊恩诺亚。
“还有最后一件事,月零应该不愿意做什么女王,我也不想被束缚住,所以人类需要一位领导者。”
“哦……”岳渊叹了一口气,碗里的酒也只喝了一半,表情很是惋惜,“你不愿意啊……”
“我不是治国那块料,可以的话我想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好,你说吧,只要是你选中的人,我便誓死跟随!”岳渊邦邦地敲了两下自己的胸膛。
“你。”
“嗯?”
“你来当新国家的王吧,记得提前想好国家的名字,取名这块我很不擅长。”
“不!北边的武老头更合适,他野心虽大,能力倒是真的不凡。”
“那到时候你得重用他了。”
“……哈哈哈,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岳渊干笑两声,站起身来,酒气像是散了不少。医生以为他会爽快答应或是推辞后再答应,从未想过他会拒绝或是推诿,但这样一来医生觉得岳渊更适合当人类国家重建后的第一任国王了,并且非他不可。
“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暂时没有了。”
“那容我先行告退。”岳渊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走去。
“你去干什么?”
“酒会!酒会的准备!今天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还太早了吧。”
“不早,不早,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
岳渊放下帘帐,他走这几步路把碗里本就只剩一半的酒又撒了一半。医生看得出来岳渊不胜酒力,也不喜饮酒,不过这也正好说明他此时心情是有多高兴。
医生觉得自己被摆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他也有些开心,面对叶莲和黄金树的诅咒他都无能为力,现在却易如反掌,黄金树给予他赐福的用意兴许便在此。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岳渊走出帐篷时摇晃的背影成了两人永远的诀别,再见时岳渊被人扯掉了头颅,他最后的呐喊细弱蚊蝇又声嘶力竭:“人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