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嘉二十九年,完胜乞颜的威家军刚凯旋,又马不停蹄赶至之江迎战侵袭不断的岛夷人。
孰料,首次对战的威家军却显陨箨。好在军民一心,尚能守住底线。主帅叶偲威飞鹰传书到岭右请求援军。
路途千里之遥,局势危在旦夕,但叶偲威在军营大帐中岿然不动,神情自若地擦拭着长枪。
不久便有人通报。
这么快?他微惊。
“四郎好胆识啊,黑云压城之际依然不动如山。”
只见一名女子掀帘入帐,身着锦衣红服,外披玄色大氅绣着忍冬纹,裹挟一身寒风而凛然不惧。她目光炯炯,直逼那稳若泰山之人。
四郎……好久没人这样叫过他了。
待余人退下,叶偲威放下长枪,立身笑道:“阙阙,你再不来,我就要为国捐躯了。”
营帐内灯火通明。
穆阙目不转睛地看着沙盘,听着叶偲威对敌我战况的分析。
她到军营时就发现兵员中有不少农民、矿徒、盐枭等当地底层百姓,虽有勇有力但不擅马术,且面对敌方的火器显然不能集体作战。她让叶偲威以步兵为主,分队作战,每队配上鸟枪但不可滥用,前守后攻……
叶偲威借着火炬看着专心谋划阵法的她,赤缇衣衫在光影明灭中,衬得她的眼中仿若有焰火跃动,一如初见。
叶偲威束发之年,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胜仗,战后他躺在树上休憩。
溪中鸟鸣春景旦,一派寒冰忽开散,音似金徽玉轸。花洁如玉中,他却忽然嗅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腥臭味,哪怕被涧流幽香不断稀释。
血。而且不是新鲜的血。
他寻味而去,发现了在溪水旁净手的穆阙。
当时日似青缇,云浮红蘂,破瓜之年的少女即便身着不合身的盔甲,转过来的敏锐目光也在暮霞中熠熠生辉。
少年参将大跨几步,借力翻身至跟前,好奇地问:“你是谁啊?你受伤了吗?为何穿着我们的戎衣?你肯定不是我们军营的,这么明显的女扮男装,不可能没人认出来。”
穆阙见是个如圭如璋的少年,暗松一口气,抑制心脏的跳动。她从他身侧略微晃动的腰牌,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她把指间污血清净,不甚熟练地行了一个礼,随后让他跟过来。
叶偲威看着她的背影,仍能闻到那一缕熟悉的腥味。
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直至跟着她来到一个山洞前,里面躺着一个本该战死此刻却气若游丝的百夫长,才终于验证了他的猜测。
他们两个身上的戎装俱是乌血凝固、缺口洞开,很明显经历过战争洗礼。叶偲威从行路步法中看出她并无武艺功底,也就是说她不可能上过战场。
若她没有受伤的话,那她的衣服只能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每日闲来无事,叶偲威便藉端访问将士伤情而跑遍各个兵营。几经打听,才见到在给伤兵针灸的穆阙。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任何可怖的伤口都吓不到她。
难怪敢把人从乱葬岗里背出来并将其治好。叶偲威慕才之心愈发浓厚:“穆神医果然杏林春满。”
因为她的到来,战后的死伤人数较之以往减轻大半,连世上很多难以根治的顽疾都渐渐痊愈,所以她在军营里口碑载道。也许这就是潜龙蟠于沮泽。
“只不过是些家传疗法,不足挂齿,四郎谬赞了。”
此时叶偲威还是个参将,家族中行四,是他的大哥统领兵权。他因年轻贪玩,与谁都能打成一片,军营里人人都称他“四郎”,穆阙也就跟着叫了。
她淡淡的语气,让他到嘴边的纳贤之类的话语咽了回去。当初招她进营治疗命悬一线的士兵时,条件之一便是不能控制她的去留。
但叶偲威不气馁,日日来找她。
穆阙给伤兵看病时,他就在旁边打下手,有时故意和其他士兵嬉笑打闹惹她顾盼;
穆阙并不爱与人打交道,平日除却治疗看伤就是独自一人翻看他送来的医典。他赶走那些探头探脑的热血小子,自己却陪在她旁边捣鼓兵书。
二人独处时他甚至会叫她“阙阙”,以示亲近。
即便如此,叶偲威也没能和她熟稔起来,甚至那些伤兵与她说的话都更多。
他想,要不要在操练时“无心”刮些皮肉伤?或者严重些,用内力稍稍反噬筋脉?
小四郎胡思乱想着来找她,却四处找不到,于夕曛中才猛然发现军营里的残兵伤将几近痊愈。
她走了吗?
连道别都没有。
有好事者见他面露唈僾,就告诉他穆大夫去后山了。
他找到穆阙时,她正形容狼狈地坐在半山坡的杂草中。穆阙是出来采药的,不慎崴脚,行路俍傍时又遇雨,失慎滑落下来。
叶偲威来到她身边时,她已给自己疏通了经筋以减轻疼痛,但仍肿得厉害。
他小心活动了下她的脚踝,确实没有伤到骨头,但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在意的姑娘会在见到他之后偷偷抹尽泪水,故作镇定。
他转身蹲在穆阙身前,想要背她回去。
穆阙注意到他脊背僵硬,双手微微发抖,像是在紧张。她犹豫再三,还是趴上去了。见他脸上沾了些泥水,她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手指无意触碰到,好似有点儿热。
是落日余晖吧。她边想边把露出来的吊坠放回怀里。
年少慕艾,是全心全意的悄悄关注,是若即若离的牵肠挂肚,是接触过后的脸红和辗转反侧的难眠。
少年的心思溢于言表,很快在整个军营里流传开来。
叶偲威怕她介怀,又怕她不在意,委婉试探道:“阙阙,你想不想留下当军医?熟能生巧……就当为你以后悬壶问世作积累了。”
穆阙难得认真地看着他:“四郎,医者仁心。若可以,大夫更希望世上无病、无痛、无杀戮,而不是在他人的血肉之躯上精进自己的医术。”
“何况,”她抬头看着夜空中的孤月,“我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风过无声,迟早是要走的。”
翌日,穆阙就如她所言,留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