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我单手把玩着那把名为【荷鲁斯之眼】的霰弹枪，沉重的枪身在我掌心轻巧地旋转，划出一道道冰冷的银色轨迹，像是在跳一支驯服的死亡之舞。这五年里，它早已成了我手臂的延伸。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身侧，折叠盾的握柄就贴着我的掌心，安静得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
对面的艾达尔还是老样子，一身朴素的灰袍，站在那片被我们踩了无数遍的黄土地上，像一棵枯瘦但扎根极深的老树。
没有开场白，也没有多余的试探。
我动了。
脚下的土地应声龟裂，蛛网般的缝隙以我为中心向四周炸开。我的人已经化作一道离弦的箭矢，冲向他那看似单薄的身躯。风在我耳边尖啸，周围的一切都被拉成了模糊的色块，只有他的身影无比清晰。就在即将撞上他的前一刻，我左臂肌肉贲张，那面巨大的折叠盾“咔”地一声悍然展开，盾面如同一堵移动的城墙，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巨力，朝着他的胸口猛然拍去。
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五年间千锤百炼、凝练到极致的速度与力量。
这一次，他没能躲开。
“砰——！”
那不是金属与血肉的碰撞，更像是一座山撞上了另一座山。沉闷的巨响震得空气都泛起涟漪，艾达尔整个人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扬起一片呛人的烟尘。烟尘之中，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声息。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我缓缓放下盾牌，看着远处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一种奇异的空虚感涌了上来。赢了……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将他打倒在地。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漫长旅途抵达终点的释然。
烟尘渐渐散去，艾达尔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不紧不慢，好像刚刚被一辆高速列车撞飞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终于有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赞许，又像是卸下了重担的轻松。“不错。”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五年磨一剑，总算是有了几分样子。你，可以出师了。”
我收起盾牌，那沉重的金属块在我手中悄无声息地折叠，挂回背上。我又将【荷鲁斯之眼】的保险扣上，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
“终于肯放我去见日奈了？”我问，声音平静。
“是啊，是时候了。”他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可惜，我虽然知道她也来了那个世界，却并不清楚她具体在哪一个坐标。世界之海何其广阔，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没有半点波澜，甚至有点想笑。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老头，这套说辞你五年前就用过了。我知道你的习性，你就算知道，也绝对不会直接告诉我。你总是喜欢把答案藏在谜题里，让我自己去揭晓，不是吗？”
艾达尔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他从地上站起来，身形依旧有些踉跄，但眼神却变得格外明亮。“你长大了，星野。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盾牌后面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步走到空地的中央，伸出干枯的右手，对着前方的虚空，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华丽的光影特效。他面前的空间，就像一块被利刃划开的幕布，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漆黑的口子。那裂口之中，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深邃到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混沌。但透过那混沌，我隐约能看到无数星点般的流光，每一个光点，似乎都代表着一个完整的世界。
一个通往万千世界的门。
“去吧。”艾达尔侧过身，对我说道，“你想要的答案，你所寻找的人，都在门的另一边。至于你能否找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折磨了我五年，也塑造了我五年的男人。然后，我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道撕裂空间的漆黑大门走去。
“喂。”身后传来他最后的叮嘱。
“用玩具，是打不倒真正的敌人的。但你的玩具……好像有点不一样。”
我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将【荷鲁斯之眼】扛在肩上，朝后挥了挥。
再一次的穿越，开始了。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孩。
日奈，等着我。
踏入那道漆黑裂口的瞬间，世界在我眼前分崩离析。
那不是温和的传送，更像是一场粗暴的拆解。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的一切，都被卷入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身边飞速掠过，每一个碎片里都似乎蕴藏着一个世界的缩影。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彻底失效，我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守住自己的心神，不被这片混沌彻底同化。
这感觉比第一次穿越要糟糕百倍，但又好上千倍。
糟糕的是痛苦的烈度，好的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尖叫的女孩。
五年的折磨，早已将我的神经淬炼得坚韧无比。我收敛心神，任由那股力量将我撕扯、重组，就像一块顽铁，在锻打中等待着最终的成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股狂暴的力量终于消散，刺眼的光芒穿透了我的眼皮。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狭窄的后巷里。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我撑着满是涂鸦的墙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一股混杂着海风咸腥与淡淡硝烟味的气息涌入鼻腔。
天空是那种澄澈到不真实的蔚蓝，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着。阳光有些晃眼，将远处一栋建筑的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
那是一栋……饱经风霜、墙体斑驳，却依然顽强矗立的教学楼。
楼顶上，那个熟悉的，属于阿拜多斯高等学校的校徽，在阳光下褪了色，却依旧醒目。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里是……
基沃托斯？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清晰的痛感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不敢置信的错愕，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的大脑。我到了？那日奈呢？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我迫不及待地想冲出去，想去确认，想去寻找。但五年的训练让我强行按捺住了这份冲动。冷静，星野，冷静。艾达尔那个老头子最喜欢玩花样，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逼真的幻境。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观察四周。
小巷的垃圾桶，街角的自动贩卖机，远处商店的招牌……所有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游戏场景分毫不差。这种真实感，已经超出了幻术所能模拟的范畴。
就在我打量着周围环境的时候，一个自行车声从巷口传来，由远及近。
我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背后的折叠盾上，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巷口。
银灰色的长发，狼一般的耳朵，蓝色的运动外套，以及那双清澈又带着几分野性的眼眸。
砂狼白子。
她看到我，自行车猛地一顿。
我们两个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该怎么解释我的出现？说我是从异世界来的？她会信吗？还是说我是星野的双胞胎姐妹？这理由也太扯了。
就在我准备硬着头皮编个理由的时候，白子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前辈。”
……前辈？
我的大脑宕机了一瞬。
她是在叫我？
我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
白子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了过来，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在我面前站定，仔細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回来了。”
这一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彻底懵了。这算什么情况？剧本不对啊。她不应该问“你是谁”吗？为什么会是这种久别重逢的语气？
难道说……
一个荒唐却又极度合理的猜测，在我心底浮现。
这个世界的“我”，也就是小鸟游星野，之前失踪了？而现在，我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我看着白子那张写满“担忧”和“如释重负”的脸，到了嘴边的解释又咽了回去。
现在这个情况，承认自己是“小鸟游“星野”，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我清了清嗓子，试着模仿记忆中那个慵懒大叔的声线，懒洋洋地开口：
“唔へへ……大叔我稍微出了趟远门。”
听到这熟悉的口头禅，白子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我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来的。
“大家……都很担心你。”
她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绫音。”
“走吧，前辈。我们该回去了。”
白子说完，便自然地转身，在前面带路。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不仅来到了基沃托斯，还直接顶替了原主“小鸟游星野”的身份。
这算什么？开局就送身份，还是地狱难度的角色扮演？
我摸了摸自己头顶，那圈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光环。触感温润，真实不虚。
艾达尔那个老头子……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来着？
“你的玩具……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会发生这种事？
我一边走，一边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量。路边的风景飞速后退，很快，我们便抵达了那栋熟悉的教学楼——阿拜多斯对策委员会的活动室。
白子推开门。
“我回来了。看我带谁来了。”
房间里的三道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心思细腻、性格温柔的十六夜野宫。
身材娇小、又有点傲娇的黑见芹香。
戴着眼镜、一脸文静的秘书兼通信员奥空绫音。
看到我的瞬间，三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
“你这家伙！还知道回来啊！”
最先炸毛的是黑见芹香，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瞪着我。
“呜哇~前辈！欢迎回来！超想你的！”
十六夜野宫则是眼眶一红，直接扑了过来，跪着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只有绫音，她扶了扶眼镜，静静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前辈，回来就好。”
我被十六夜野宫抱着，感受着少女柔软的身体和那份纯粹的喜悦，心中那点冒名顶替的别扭感，竟然被冲淡了不少。
我拍了拍的背，然后看向气呼呼的黑见芹香，再次祭出了万能的借口。
“唔へへ……大叔我只是稍微睡了个懒觉，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睡懒觉能睡到失踪一个月吗！”显然不吃这套，她指着我的鼻子，大声数落着，“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你知道为了找你，我们把整个阿拜多斯都翻过来了吗？你这个懒鬼前辈！”但却也流下了眼泪。
一个月？
原来“我”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面对花子的怒火，我只是嘿嘿一笑，没有反驳。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不如老老实实挨骂。
果然，花子骂了一阵，看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渐渐没了力气，最后只能气哼哼地坐回椅子上。
“哼，回来就好。欠下的账单堆积如山，你可别想再偷懒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她们没有怀疑我的身份，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就是那个失踪了一个月，现在又自己跑回来的小鸟游星野。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荒凉的沙地。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我成了小鸟游”星野“。
不是扮演，不是模仿，从我踏入这个世界，被她们接纳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她了。
那么……日奈呢？
我向绫音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最近基沃托斯发生的大事。
从她零零碎碎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这个基沃托斯，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危机，危机严重到连那个庞然大物——凯撒集团，都已经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而关于风纪委员会和空崎日奈，绫音并没有提到任何异常。
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意味着，日奈很可能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或者，她来了，但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比我一来就听到她的噩耗要好得多。
我有了目标，也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接下来，就是一边扮演好“懒散的前辈”，一边寻找日奈的线索。
夜幕降临，女孩们各自回家，活动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她们本来想让我去黑见芹香家暂住，被我用“想一个人静静”的理由拒绝了。
我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
我走到活动室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粉色的长发，慵懒的眼神，头顶一圈光环，身上穿着阿拜多斯的校服。
这张脸，我再熟悉不过。
我抬起手，轻轻触碰着镜面。
冰冷的触感传来。
镜子里的人是我，又不是我。
我是那个喜欢打游戏的男孩子，也是那个在高武世界挣扎求生的女战士，也是现在这个，被所有人当成前辈的小鸟游星野。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第一次死亡时的场景。
身体被撕裂的剧痛，意识沉入黑暗的冰冷，那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灵魂里。
我猛地睁开眼。
不。
这一次，绝对不要。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从今天起，我就是小鸟游星野。
我要活下去。
我要在这个世界，找到日奈，然后和她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束得紧紧的单马尾。
这是长年累月厮杀养成的习惯，利落，方便，不会在战斗中成为累赘。
但……小鸟游星野不会这样。
那个自称“大叔”的懒散前辈，头发总是乱糟糟地披散着。
我扯下发圈，粉色的长发瞬间散落下来，拂过脖颈，有些痒。
接着，是身上的战术背心。
咔哒，咔哒。
解开搭扣，那份熟悉的束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陌生。
“唔へへ……这样才像个合格的懒鬼大叔嘛。”
我学着记忆中星野的样子，整个人松垮下来，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双腿交叠着搭在桌子上，摆出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
空旷的活动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好了，“小鸟游星野”下班了。
接下来……
该怎么在这座名为基沃托斯的巨大城市里，找到日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