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在我几乎要将肺里的空气都哭尽,连抽泣都变得断断续续、只剩下徒劳的痉挛时,艾达尔终于有了动作。他并非起身,也未曾开口安抚,只是那道原本静立于花海深处的苍老身影,伴随着衣料摩挲花叶的细微声响,缓缓地向我走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无声无息,如同飘浮于这片芬芳的土地之上。最终,他在我身侧坐了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我能闻见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旧书卷、干枯花瓣与某种冷冽金属的奇特气息。
“看来,你并没有完全掌握星野的力量。”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被悲伤浸透的死寂,却并非是回应我先前那撕心裂肺的追问。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另一片湖泊的石子,与我心中关于日奈的焦灼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哽咽着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被岁月侵蚀出深刻沟壑的侧脸。
他目视着前方那片无尽的花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述一幅画的构图:“我看到了你的战斗。在最后关头,你选择了用那面折叠护盾去格挡,同时用手枪进行还击。那样的应对,在凡人之中已是极致的迅捷与精准,但对于你所承载的那个名字而言,却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什么?”我的大脑因过度的悲伤与此刻的错愕而一片空白,几乎无法处理他话语中的逻辑。
“【荷鲁斯之眼】。”他吐出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名词,“那把霰弹枪,才是你力量的核心。它所代表的是无可阻挡的正面突破与终结战局的绝对火力。而那面盾牌,并非是为了让你在枪林弹雨中苟延残喘,它是为了让你在扣动扳机之前,能够稳稳地踏出那决定性的一步。手枪与盾牌的组合,是一种守势,一种犹豫,是你内心深处不相信自己能够一击制胜的体现。你把它用成了辅助,而那恰恰是你最该倚仗的武器。”
他的分析冷静而透彻,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剖开我未曾深思的战术选择,甚至直指我潜意识里的动摇。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说起。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那东西……太重了。”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这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正规的训练,我的身体……我的体能,根本不足以支撑我像真正的星野那样,举着那么沉重的盾牌和霰弹枪去冲锋陷阵。”
艾达尔终于转过头,那双阅尽了无数灵魂生死的眼眸,静静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苛责,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他伸出那只布满褶皱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炽热,却有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重量。
“那就再特训一下。”
特训。
这两个字钻进我的耳朵里,却无法在被悲伤塞满的大脑中激起任何涟漪。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这其中的含义,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哭泣后的酸软中抗议着,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日奈最后的身影,和这片无边无际、散发着甜腻香气的花。
艾达尔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多言语。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我身旁,仿佛一尊融入了背景的古老石像。
时间在他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半个世纪,他那平稳得没有一丝波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记住,星野,你与日奈的使命并未完成。”
使命?
这个词汇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猛地刺入我麻木的神经。
我混沌的思绪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艾达尔之前那些冷静的分析,那些关于战斗选择的剖析,瞬间串联了起来。
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会变成游戏里的角色,拥有了本不属于我们的力量?
为什么……会遭遇那样的敌人?
一切的巧合与意外,在“使命”这个词的面前,都显露出了一张名为“安排”的狰狞面孔。
喉咙里翻涌起一阵苦涩的寒意,比刚才痛哭时更加刺骨。
我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我的脸,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哽咽而沙哑得不成样子。
“意思是,我们只是你们的棋子吗?”
问出这句话,用尽了我残存的所有气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
花叶摩挲的微响消失了,风也停了。
我能感觉到身侧那道苍老的身影有了极其细微的僵硬。
艾达尔似乎是愣住了。
那是一种预料之外的错愕,仿佛他从未想过,一个刚刚还在为逝去挚爱而崩溃的女孩,会问出如此尖锐的问题。
随即,我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动作。
他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更加残忍,更加沉重。
它肯定了我最不堪的猜想。
它将日奈的死亡,将我撕心裂肺的痛苦,全都归结于一个冰冷的、早已写好的剧本。
我们是被选中的演员,是被摆上棋盘的兵卒,从头到尾,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股灼热的东西从心脏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悲伤的堤坝,却不是眼泪,而是一种燃烧的愤怒。
它烧干了我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烧得我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烫。
我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肿胀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他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
他没有回避。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倒映着我此刻狼狈又充满了恨意的模样。
我看见了其中的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怜悯。
但他没有否认。
“不过……”
我开口,嘶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坚硬。
“我会进行特训的。”
我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体因为脱力而颤抖,双腿发软,但我依然努力站直了,站在这片见证了我绝望与新生的花海里。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那无尽的、绚烂到残酷的芬芳。
“为了打破一切束缚。”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我们不是任何一方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