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尔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些,那不是因为表情的变化,而是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静默。他面对我燃起的怒火,就像面对一朵在风中颤抖的花,既不试图扑灭,也不刻意欣赏。他只是看着,任由那股灼人的热量扑面而来。
良久,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缓缓地、极有耐心地梳理着垂落胸前的雪白长须。指节划过长长的胡须,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枯叶在无人踏足的古道上摩擦。“没人能逃脱宿命。”他开口,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的起伏,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刚刚燃起的愤怒火焰上激起冰冷的涟漪,“命,是天注定的。这件事,也不是我能阻止的。”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坦然,仿佛在陈述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他将自己从那个名为“安排”的狰狞面孔后摘了出来,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的、在更高意志下行事的旁观者。这比承认自己是幕后黑手更加令人无力。
他顿了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注视着我,似乎看穿了我内心一瞬间的动摇。“就算你成功了,”他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你打破了所谓的束缚,成为了规则之外的存在。到那时,你又如何能保证,那份成功完完全全是属于你自己的努力?”
他松开胡须,两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姿态从容得近乎残酷。“我听过你们世界的一首歌,里面好像有这么一句,‘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他将这句现代的歌词用一种古老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念出来,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违和感,“你看,即便是最懂得抗争的人,也承认那‘三分天注定’的重要性,不是吗?”
他的话像是一张无形的网,轻飘飘地罩了下来,试图将我刚刚挺直的脊梁重新压弯。他用我所熟悉的概念,来消解我的反抗。
“就算如此,”我喉咙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出来的,但我没有移开视线,“我也不想。”
我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牵动了哭泣后酸痛的脖颈,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拒绝,却让我的意志重新凝聚。“我们,也不想成为任何一方的棋子。”
艾达尔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我那句几乎是宣言般的拒绝后,竟有了一丝松动。
那不是被我顶撞后的不悦,也不是被说服的释然。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算不上是笑的弧度,里面藏着的东西,比他之前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更让人心里发毛。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他缓缓起身,交叠在膝上的双手自然垂下,整个人像是一座沉寂了千年的山,终于要活动一下筋骨。
“那就怀揣着你这份不甘为棋子的叛逆之心,来迎接我的特训吧。”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里的含义,他已经转身朝屋外走去。
那步履依然从容,却带上了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别无选择,只能跟上。
我们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空旷的庭院。
庭院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踩上去硬邦邦的,四周除了几根光秃秃的木桩和散落的武器架,再无他物。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你的身体,是‘星野’,但你的灵魂,还差得远。”艾达尔站在庭院中央,背对着我。
他随手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根长棍,棍身乌黑,不知是何种材质。
“反抗命运的第一步,是拥有能掀翻棋盘的力量。让我看看,你的‘不想’,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话音未落,他猛地回身,手中的长棍带起一阵尖锐的破风声,直直地朝着我的面门扫来。
那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反应更快。
几乎是本能地,我向后一个踉跄,狼狈地跌坐在地,长棍擦着我的鼻尖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我脸颊生疼。
“太慢了。”
艾达尔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评价一件无生命的物件。
“愤怒和拒绝,如果不能转化为力量,就只是无能的咆哮。”
我撑着地,手心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火辣辣的。
还没等我完全站稳,第二棍又到了,这一次是横扫我的下盘。
我只能尽力向一旁翻滚,姿态难看到了极点,活像一只被追打的野狗。
接下来的时间,我彻底理解了“报复性特训”的含义。
艾达尔的每一击都精准而狠辣,他总能找到我最别扭、最难发力的角度,逼迫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闪躲。
他不出声,只是用那根长棍无休止地进攻,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
而我,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手忙脚乱,再到最后的麻木。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肺部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燃烧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四肢百骸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艾达尔隐藏在那份平静之下的快意。
他像一个严苛的工匠,在用最粗暴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一块不成形的顽铁,享受着每一次敲击时溅起的火星和顽铁发出的悲鸣。
“你的决心,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他又一次开口,长棍在我面前的地上轻轻一点,激起一小撮尘土。
“连棋盘的边角都碰不到,谈何掀翻它?”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我最脆弱的神经上。
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双腿抖得像是风中的筛糠。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如果连这点程度都承受不住,那之前说的一切,都不过是笑话。
我的视线在混乱中扫过旁边的武器架,那里静静地躺着我的装备。
那面巨大的折叠盾牌,还有那把名为【荷鲁斯之眼】的霰弹枪。
艾达尔的长棍再一次袭来,这一次,目标是我的肩膀。
我退无可退。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电光石火之间,我侧身扑向武器架,左手一把抓住了折叠盾的握柄。
那面在游戏里看起来厚重无比的盾牌,入手的感觉却出乎意料的轻。
不,不是轻,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沉稳。
我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手臂已经自然而然地发力,将盾牌猛地展开,横在身前。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长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盾面上,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盾牌传到我的手臂上。
我以为自己会被这股力量直接掀飞,但预想中的冲击并没有发生。
我的双脚像是扎了根一样钉在原地,手臂虽然被震得发麻,却稳稳地扛住了这一击。
我愣住了。
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胳膊,再看看眼前这面比我上半身还宽的盾牌,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涌了上来。
这……是我的力量?
艾达尔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收回长棍,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他。
我放下盾牌,右手伸向了那把【荷鲁斯之眼】霰弹枪。
入手的感觉同样奇妙。
这把枪的分量十足,充满了金属的质感,但我的右手却能毫不费力地将它单手举起,枪口稳稳地指向前方。
我能感觉到,我身体里的肌肉正在以一种我从未理解过的方式运作着,一股沛然的力量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支撑着我的动作。
这股力量,远比一个普通成年男性的力气要大上数倍。
“这就是……‘临战’星野……”我喃喃自语。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自信,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抬起头,重新看向艾达尔,这一次,我的姿态不再是狼狈的闪躲。
我左手持盾,右手举枪,沉声开口。
“老头,再来。”
艾达尔看着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
他扔掉了手中的长棍。
“用玩具,是打不倒真正的敌人的。”
他一边说,一边缓步向我走来。
接着,他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解开了自己腰间系着的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短刀,随手扔了过来。
那把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我面前的泥土里,刀柄兀自颤动着。
“拿起它。”艾达尔停下脚步,与我相距不过十步,“用你全部的力量,朝我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