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都。
这个名字在达里安的记忆中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他确信自己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地名，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细节。
伊莎贝拉的声音适时打破了沉默。
“我在《古代王国考》中读到过。”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的边缘。
“那是月之主庇护的城邦，各族生灵和平共处。魔法与神术的光辉交相辉映，连最顽固的种族隔阂在那里都会消弭无形。”
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几年前查阅到的资料浮现眼前——三十年前某个无月的夜晚，浓雾突然吞没了整个梦都。从此再无人能踏入那片土地，也没有任何居民走出来。
这个曾经辉煌的城邦，就这样变成了地图上的一块空白。
听闻伊莎贝拉的描述后，艾薇拉微微颌首表示认可。
“如今的梦都正经历着空前的危机。”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月之主陷入沉睡，庇护之力日渐衰弱。”
“我恳请二位，拯救梦都于劫难之中。”
伊莎贝拉向前探了探脑袋，小嘴张成一个圆形，伸出手指指向自己。
拯救梦都？
我？
她连自己的烂摊子都来不及收拾，又何德何能，担上如此重任。
“不必担忧。”
似乎看出了伊莎贝拉的为难，艾薇拉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
“我会送你们进入梦都。只要唤醒月之主，危机自会解除。”她看向达里安，“而且，那里恰好保存着完好的古代传送阵。”
当目光移回伊莎贝拉时，艾薇拉突然抬手。
整个图书馆的书架开始无声移动，厚重的橡木书架在地面划出深痕。
最终，一座泛着古铜色光泽的书架停在少女面前。架上典籍封面的月长石在灯光下流转着银辉。
“作为预支付的报酬，这里是月之主的全部魔法典籍。”艾薇拉的右手轻轻拂过书脊，“你有整夜时间研读。”
“至于能学会多少，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伊莎贝拉的呼吸凝滞了。
那些烫金标题在她眼中化作星河，每一道纹路都闪烁着知识的微光。
一位古老神明所创造的魔法，是多少魔法师梦寐以求的宝藏。
即便她现在失去了魔力，也无法阻挡她对知识的渴望。
而且说不定里面存在着，以她现在的情况也适用的魔法。
“我们一定完成任务！”少女不假思索地挺直腰背，仰起小脸，摆出十足的自信，与刚才畏畏缩缩的她判若两人。
达里安闻言，眉间微微蹙起，剑鞘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慢着...”
“怎么了？达里安大人？”伊莎贝拉倏然转身，水汪汪的眸子盛满期待，看向出言阻止的达里安。
她双手合十抵在下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您不会忍心看着那么多无辜民众...”
她微微抿起小嘴，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如同一只正向主人乞食的小猫。
达里安的眉骨压得更低了。
在梦境中，伊莎贝拉早已摸清这个骑士的软肋——他永远无法拒绝少女撒娇时的神情。
此刻她将梦中的经验付诸实践，至于她身为前贤者魔法师的自尊与骄傲，此刻早就在古老魔法的诱惑前，被她抛诸脑后。
达里安看向面前正努力把小脸鼓成一团的伊莎贝拉，眉头愈发紧蹙。
“下不为例。”沉默片刻后，达里安从齿缝间挤出短短四个字。
“我就知道达里安大人最好啦！”
伊莎贝拉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她向前跨步时，裙摆带起一阵混合着羊皮纸与矢车菊香气的微风，激动地冲上去想给达里安一个大大的拥抱。
就在她张开双臂的瞬间，达里安却后撤半步，皮靴在地毯上划一道出清晰的痕迹。
这个反应让伊莎贝拉猛然僵住。
兴奋的她竟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已经暴露了魔法师的身份。
知晓了她半个真实身份的达里安，一定是对她的示好感到反感，才会如此的吧。
她急忙收回手臂，拢至身前，仓惶后退的脚步无意间碰倒了脚边的墨水瓶，深蓝色液体在地毯上蔓延开来。
“不好意思，达里安大人，我有些失态了。”
少女向达里安浅浅鞠了一躬，行礼时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表情，令人无法看清她眼底的喜悲。
随即便有些狼狈地转身离去。
达里安凝视着少女逃向书架的仓促背影。
明明是他主动拒绝了伊莎贝拉的拥抱，可胸腔里却泛起某种陌生的滞涩感。
空气中似乎仍旧残留着伊莎贝拉靠近时的香气，让他想起梦里那些不该存在的亲密瞬间。
或许是被梦境影响的太深了吧。
达里安试图为自己的莫名翻涌的情绪找到一个合理的缘由。
身为虔诚的教会骑士，他理应奉行神明的旨意，与魔法坚决的划清界限。
所以达里安从苏醒到现在，都在刻意控制着控制着自己，与伊莎贝拉保持距离。
他告诉自己，只要维持这种关系，回到艾瑟兰完成任务，再将她送走便好。
此后伊莎贝拉的一切，都与他再无瓜葛。
然而，他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躲在书架后的单薄身影。
他的感性正催促着他上去与少女解释清楚，理性却将他牢牢拽在原地。
“达里安？”艾薇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无碍。只是...在想任务的事。”骑士猛地回神，下意识解释道。
银发少女的目光在他和远处的伊莎贝拉之间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是吗？我还以为，您是在犹豫要不要去安慰那位伤心的小魔法师呢。”
达里安听闻后并未出声辩驳。
他向来不是一个拧巴的人，只是此时，他确实不知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伊莎贝拉。
艾薇拉见状微微一笑，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那些梦，也不完全是虚假的。”
“梦中的你们虽然丢失了记忆，但是灵魂的本质依旧如一。”
“至少，梦中的你，敢踏出那一步。”
未曾等待回应，艾薇拉便微笑着，悄然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的书架群中。
独留下达里安坐在原地，眼神微微触动。
当星辰星星点点的光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色块时，伊莎贝拉终于合上了厚重的典籍。
她伸展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时，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虽然眼睑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但她的指尖仍在无意识地描画着方才看到的魔法阵。
在稍作放松后，伊莎贝拉不敢耽误一分一秒的时间，急迫地拿起怀中的魔法书，继续翻阅了起来。
“魔法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达里安低沉的嗓音让伊莎贝拉微微一怔。
她回过头去，只见许久未开口的达里安正端坐在沙发上看向她。
骑士的目光扫过少女疲倦的神色，和隐约泛着红色血丝的眼眶，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然而伊莎贝拉只是朝他微微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只是...没有选择。“
倘若没有魔法，伊莎贝拉估计早就被那与生俱来的诡异诅咒所吞噬了。
魔法对她而言既是解药也是毒药——她用咒文编织的牢笼困住诅咒，而诅咒又以她的魔力为食。
那诡异的黑色荆棘宛若一枚不断加码的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
这个死循环已经持续了二十三年，从她记事起就未曾停歇。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贤者魔法师，学习魔法的理由，只是因为想活下去。
伊莎贝拉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书页边缘，羊皮纸的纹理在她指腹留下细微的触感。
她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掩盖了其中转瞬即逝的脆弱。
达里安凝视着她单薄的肩膀，第一次感到言语的匮乏。
他的人生轨迹清晰得如同圣典上誊写的教条——从见习骑士到神选者，每一步都像是命运既定的安排。
而眼前这个少女，仿佛一直在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角着力，每一道魔法符文都是她挣扎的痕迹。
“或许，你该给自己留些喘息的时间。”达里安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几分。
伊莎贝拉怔了怔，抬头看向达里安出神。
达里安身为神选者，如果有一日倒下，身后的艾瑟兰教会的万千教众，会全全心全力地将他托起。
而她倘若有一天，失足落入深渊，又有谁能将她从黑暗中拯救呢？
不知为何，她此刻竟有些羡慕梦中的伊莎贝拉。
至少，在梦里，达里安会坚定地站在她身后。
“谢谢您的好意，我会注意的。”
少女的笑容宛若初春的薄冰，完美地找不到一丝瑕疵，尽力地掩盖着脆弱的本质。
达里安怔了怔，瞳孔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不擅长安慰人的他，费尽心思憋出的几句话，似乎起到了反作用。
他强硬地擦去了少女最外层的保护色，暴露在外的，却是她努力想往更深处躲藏的内心。
伊莎贝拉的心中，似乎依旧掩饰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