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医生，很抱歉这次我没有听取你的建议，我一定要向温水表白，我完全理解你提到的风险和种种担忧，这些在学术层面上肯定有其存在的必要，但对我来说，这从来不是一桩追求成功的生意，它无关成本和营收，我没有想要依赖这个举动从而获得什么，因为表达我的感受就是我的目的。
讲老实话，马医生，你有一点激怒我了。我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咨询，会让你对我和温水之间的关系有信心，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你还没有在现实在见过我们，作为一位严谨认真的医生，你能给出这样的建议是最妥善也最合理的，我决定原谅你，所以我还是打算把我表白的经过讲给你听。
事情发生在万圣夜。南京的万圣夜比我想象中隆重的多，去年的万圣夜我在宿舍里看了一晚上的月光光心慌慌，结果吓得一晚上没有睡好。今年我要在我们学校内部的万圣晚会上完成一项壮举，即便是这么一个小型活动也吸引来了大量观众，预约观看的校外人数创下历史新高，早上我打电话给温水，邀请他到我们学校参加音乐节。
我本来以为这个步骤不可能出问题，结果一上来就不顺利。温水的声音听上去为难极了，我甚至可以马上想象出他那张眉头紧锁的脸，“我很想去，可是我今天要打工……”
“什么！”我失声尖叫起来，“不可能啊，你原来周四下午都有空的啊？”
“今天是万圣夜啊，店里人手不够，店长临时让我过去帮忙。”
“那个店长这么早就来通知你了？太没人性了！”换做平时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一天呢？我竭力忍住喉头泛起的一阵酸楚。“我真搞不懂你这么不缺钱的人为什么还要打工！”
电话陷入死寂，我几乎以为温水已经把我的电话挂断了，可他从来都不是这么目中无人的家伙，于是我又喊了一声：“温水？”
“我在听。”他冷静地回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过。
他就这么喜欢打工吗？
“江明狸。”他再次开口，可总感觉他有点语无伦次，“一定要是今天吗？”
“是呀，万圣夜又不是每天都有。”我嘟嘟哝哝地说，而且我也不是每天都能找到合适的表白场合，我这个人天生带有一种让人失去欲望的气质，可以在眨眼之间杀死所有可能孕育出爱情的浪漫因子。
“好吧，我会来的。”
我感觉到他很勉强，他是被我胁迫着来的。这是我万万没有预料的天崩开局，我坐在床下面的那张坏椅子上，镜子里是我化了妆的脸。这本来是我有史以来化妆最成功的一次，但想到温水闷闷不乐的语气，我感觉起床时激动的心在逐渐冷却，像一杯慢慢放凉的温水。
从温水抵达学校之后起就是一团乱。舞台下设置的座位出了差错，一部分观众不得不站在观众席里，相当一部分学生都精心打扮成了各种魑魅魍魉，没有坐到位置的人非常生气，认为这是他们此生遇到的最大的不公，他们据理力争，用尽手段和身边每一个能抓住的人吵架，从志愿者一直吵到场地管理员。很快在场的所有人就陷入一种焦头烂额又疲于应对的窘境之中，我和温水被挤在人群里等待，尽管我们靠的近到不能再近，可除了那阵扼住我脖子的窒息感，我没能产生任何感觉。
那一刻，我的热情已经被浇灭了一半。
这种令人绝望的氛围一直从下午持续到傍晚。阴冷的天空底下，学校搭建的廉价舞台仿佛随时都会倒塌，那些刺眼的炫彩灯光像一具腐烂的尸体不断喷出内脏，那些器官在即将降临的万圣夜里微微跳动，人们的愤怒和不快在这个既定到来的时刻转变为狂喜，浓妆的年轻人们兴奋的交谈如同一簇簇间隙的火苗，在灶台边缘颤抖着燃烧起来。
演出开始了，我看着那些能歌善舞的同学走向目光汇聚的中心，悄悄计算着还有多长时间那个位置会轮到我。我不能被温水发现我正在盘算的事，所以我还必须跟着热烈的节奏摇头晃脑，表示我也完全沉醉在精彩的表演当中。
温水在我身边，这次他没有和我找话题聊。当然这很有可能是因为音乐声音太大了，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更大的欢呼声吞没。
我希望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在这个晚上多少有点不对劲。难道翘班给他造成的打击这么大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很抱歉的，但同时我也会怀疑他和那个残忍的店长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这对我来说会是个很惊悚的威胁。
上台的时候，我的脚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温水下意识地想要过来扶我，在他的手拉住我的胳膊之前，我重新站稳了。在那个位置，我可以把温水的表情看的很清楚。他看上去并不惊讶，但是充满担忧，我感到一阵冷汗爬上我的手掌，疑虑和恐惧一起在我心头蔓延，那感觉就像我被温水催眠了一般，那块沉睡在我心里的共鸣板在警告我不要走到台上去。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强调了很多次，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我深知在这种场合告白对于温水来说可能有点像是情感绑架，所以我不打算逼他和我交往，我只是需要一个隆重的情景对他说出这些：我喜欢他，而且我希望这不会成为他的负担。我会阻止起哄的人，完全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温水，无论是接受我，或者拒绝我，还是需要更长的时间好好考虑，我都会笑着答应。
因为至少我已经好好说出了我的喜欢，那我就不遗憾。
我无意给温水施压。如果要说我有什么私心，我希望的应该是，在未来某一天，温水路过或是参加音乐节时，能有一部分记忆是关于我的。
我站在光圈的正中央，注意到身后的屏幕是学校正在公众号里播放的实况直播。那个不断变化颜色的大拇指不断向上弹射出“xxx送出鲜花x1”这样的弹幕，我没有心思观察这些，我像一只被人偷走鹅蛋的老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拼命寻找埋没在人头攒动中的温水，这比预计中多花了一点时间，因为他实在太不显眼了。他就像他平时最擅长的那样抹除自己的气息，而这让我头痛极了，可见什么“一眼就能看到喜欢的人”都是胡说的，除非你喜欢的人穿着荧光色的衣服。
虽然多废了一点功夫，但我还是找到了温水，他瑟缩着躲在几个盛装的女孩旁边，好像生怕我盯着他看似的。一阵微风吹过，我专门吹过造型的头发微微扬起，只有脑门上喷过发胶的刘海纹丝不动，温水打了个寒颤，我斜睨着看向屏幕，那里给了我一个憨厚的特写镜头。
但不管怎么说，我找到温水了。光凭这一个事实就足以让我倾吐出内心所有的焦躁不安，我知道接下来我的眼睛不会再离开他，我总不能在告白这么重要的时刻找不到人，只要我死死看住他，不管出什么糗，我都不会害怕。
至少那一刻我以为是这样。
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马医生，我不应该对刚刚电子屏幕上的弹幕掉以轻心的。音响发出尖锐的噪音，我顿时感到一阵不妙，但我不能用眼神向舞台两边的志愿者求救，因为一旦我的目光离开温水，要再次找到他会变的很困难。这时候我能做的只有祈祷，我默默祈求在这首歌唱完之前不要让我灰溜溜地离开这里，因为如果要等下一个这样的机会，我只会受到更大的折磨。
我相信一定有一个耳背的神听到了我的祈祷，但他恐怕没有完整地听完。音响不再发出狂暴的惨叫，它情绪稳定后播放出的音乐虽然熟悉，但并不是我之前定下的曲子。
那是《北京欢迎你》的伴奏。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原本是打算唱周杰伦的《大笨钟》的。但是台下的人不可能知道这回事，而且北京欢迎你对中国人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我的嘴比我的脑子更快地接受了现实，在喊人暂停和请求切歌之间，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唱了起来。
马医生，这不能怪我，北京欢迎你真的太好听了。从我出生开始，即使是我身边最讨厌音乐的人，也会忍不住在听到这首歌的前奏时露出微笑轻声哼唱，所以，虽然我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阻止事态越跑越偏，然后抓紧机会向温水说“我喜欢你”，但某种在血脉里搏击着的更强烈的东西不许我这么做。
我被那股油然而生的爱国之情硬控住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唱到了“陌生熟悉都是客人请不用拘礼”这一句。我明白，一切都为时已晚，至少晚会表白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虽然有点哭笑不得，但我并没有因此就灰心丧气，我坚信今晚我一定会找到别的机会和温水表白，与其在台上嚎啕大哭黯然神伤，还不如好好享受很久没有体验过的快乐，说不定温水也会被我的歌声打动呢，对不对？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还不算太糟，虽然我没能唱到原本要唱给温水听的大笨钟，虽然在南京的万圣夜唱北京欢迎你怎么看都有种文不对题的诡异感，但是没有中国人不喜欢这首歌，演出从我一个人小心翼翼的哼吟演变成在场所有人的大合唱，属于万圣节的南瓜黄终究还是被一片赤诚的中国红覆盖，一种大气磅礴的快乐在空气里久久萦绕。
那是山河壮丽，国泰民安的激情，儿女情长在这种氛围里，就显得太小气了。
我本来已经开始微笑，感觉自己胸口正在生长出一大片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就在我以为事情开始好转的时候，一个眼熟的ID出现在了电子屏幕的左下角。
叮咚。
「竹影清风 进入了直播间」
叮咚。
「竹影清风 送出鲜花✖3」
我眯起眼睛，感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咚咚地乱动起来。竹影清风是我爸爸的微信名字，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看我们学校的直播，毕竟他在家里是个连怎么把数字电视调到有线电视都费劲的落伍中年人。
话虽如此，看到爸爸对我的关心，我还是很高兴的。
如果他没有干接下来的事情的话，我肯定会更高兴。
「竹影清风：宝贝，你唱得太棒了，爸爸为你骄傲！」
虽然有点尴尬，但如果只有这一句，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在意。我唱得更大声了一些，天真地以为这么做就能让台下的人忽视我爸的弹幕。
「竹影清风：女儿的歌声如泉水般清澈动听，台风稳健，爸爸很欣慰！继续加油，未来的舞台一定属于你！」
「竹影清风：女儿的进步神速，爸爸都跟不上你的步伐了。」
「竹影清风：宝贝的每一次登台都是一次成长，爸爸为你感到高兴！」
……
电子屏幕逐渐被失控的竹影清风刷屏，我怀疑他背后一定有我妈妈这位高人指点。那些羞耻的字眼如同一记记重炮向我轰击，直到我开始发抖。包括温水在内的观众也不可避免的发现了这位兴奋过头的老父亲，一句“为你开天辟地”落下之后，每个看着我的人都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当然知道这些笑声没有恶意，但我还是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具慢慢风干的尸体。
我硬撑到一首歌结束，在如雷贯耳的掌声中，我羞红了脸，绝望地捂着脸逃下了舞台。
温水走到我身边。他慢慢放下还在鼓掌的手，露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
“你唱的真不错！这个创意真好，你怎么想到在南京唱北京欢迎你的？太天才了！”
我没有想唱北京欢迎你！我想唱的是周杰伦的大笨钟！我想在唱完“其实还爱着你，其实还想着你”之后把手伸向你，然后和你说“我喜欢你”！我在心里揪着温水的领子嚎叫着，但这些话我不能说出口。我的表情终于从哭笑不得变成欲哭无泪，我只能冲温水苦涩地笑着，并且打定主意回宿舍之后就痛斥我爸刷屏的恶劣行径。
不！我不会放弃的！事情不应该就此落下帷幕！
我不甘心地让温水陪我去百岁泉散步。为了呼应万圣夜的主题，喷泉的颜色被换成了橙色和紫色，学校里那只丧偶的黑天鹅在水面上优雅地游着，水柱随着音乐的律动不断变换粗细，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非常有情调。时间已经不早了，这时候其实我已经有点着急，所以我朝他搭话时有点语无伦次。
“温，温水？”
“怎么了？”
他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用他那双漂亮眼睛温柔地看着我？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想一直和你一起玩。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当然如果你想拒绝我也没问题，因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个事实。
密集的句子沉淀在我的胸口，像一瓶摇晃了太久的苏打水，无数的气泡在瓶子里螺旋般旋转，但因为没有人拧开瓶盖而无处可去。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感受着情绪像植物抽芽一样酝酿：
“其实我，我喜，喜……”
舌头笨重的难以置信，这个恶毒的东西在我的嘴里僵硬地抽搐着，怎么也转不过弯。
“洗？”温水困惑地重复这个狰狞的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这种时候，他的恍然大悟都显得刻意。
“我知道了，这么晚了你要赶回去洗衣服对不对？马上要停水了就麻烦了，我也正好准备回家洗衣服！”
我第一次觉得温水的笑容原来也可以这么可恶。
见我迟迟没有回应，温水指了指校门口的方向：“你要是着急就先回去吧，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就好……”
“不行！”我尖叫起来，这声喊叫的力度我们两个谁都没有料到。
黑天鹅吓得拍打着翅膀往远离我的地方游去。温水垂下手，肩膀不停地抖动，他退后两步，结结巴巴地说了声“好吧”。然后在我的押送下，他诚惶诚恐地站在了我们学校门口的公交站。
也许是因为那声撼天动地的惊人一鸣，温水在公交站的时候特别不自在，生怕自己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会再次激怒我。他不安地搓着手，像个被人类折磨的AI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描述着对演出的喜爱，说他很感谢我能请他来一起过万圣夜，他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45路公交车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红绿灯路口。太快了，我看着那不顾一切朝这里猛冲的车头，听见从胸口传来什么东西粉碎的声音，委屈和不甘在那堆鲜红的碎片里翻涌，有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提醒着我：
来不及了，他要走了。
我还剩多长时间？五分钟？应该没有那么长，两分钟？还是更短？
温水的声音逐渐模糊，酸涩的眼泪以不可阻挡的速度遮挡了我能看见的一切。我的计划彻底泡汤了，我那时候苦心策划的告白，终究还是和我这个人一样，变成了一段荒诞不经的笑话。
卑鄙的司机狂踩一脚油门，巨大的轮胎重重碾过水泥路面，也压迫着我不堪一击的脑神经，温水的脚不动声色地朝前迈了一小步，我知道他的下一脚就会踏上那辆公交车。
我不同凡响的告白会变成最平常的一声告别。
公交车在我们面前停下了。
“你靠近一点，我跟你说件事。”
移动门向右边弹开，所有精心的设计都烟消云散。在这个脑浆快要爆炸的瞬间，我在沉沉夜色里抓住了温水冰凉的手。
他的脸因为背光而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灼热，发烫，身体被点火般燃烧起来。我要在我喜欢的人面前烧尽怯懦和软弱的恶习，而这会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我一定把我的紧张和羞涩传染给他了，因为温水的呼吸也急促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我手上稍稍用力，就把他的脸拽到了我面前。
我用滚烫的嘴唇贴在他寒冷的耳边，眼泪顺势落下，就是那个瞬间，我如愿以偿地说出那个憋了一整晚的句子。
“我喜欢你。”
那一秒钟世界鸦雀无声。
我想，在此之后，无论时光荏苒,无论荆棘几度,无论我和他的颜姿化作何形，那一秒钟的温水，完完全全是属于我的。
司机不耐烦地按响喇叭，把头转向我们大吼：
“喂，还走不走？”
“走！”我大声回答，呼吸通畅了。我笑着在温水背后推了一把，把他推上公交。
车门关上了，温水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公交呼啸地向前行驶，一如既往。我看见温水回头看我，黑框眼镜上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被我的嘴唇贴过的耳垂红的很突出。我隐约听见车开走前他落下的一句喃喃低语，和他那个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水的，悲伤的笑容。
“太快了。”
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许他也觉得南京的公交开得太过残暴，也许他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和我说，但是我心里的难受已经消失，我在起风的公交站站了很久，等待残留在嘴唇上的热度被冷风吹走，并享受着那恍如天籁的寂静。
好像我会在这无声的安乐中死去。
晚安，马医生，我觉得今晚我一定会睡个好觉。
2024/10/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