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丽从临时居所离开，先前的场景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两个女人纠缠在一起，这绝对是为教义不可容忍之事。
可是她早就听说了，在教廷之外，不守教义的情况时有发生，那薄薄的几页纸完全不能够丈量这个世界的全部。
临走前，她的老师伊恩审判官曾握紧她的手，看向北境方向时眼中满是愁容。
“让你独自前往是教廷高层的命令，我也无权力阻止。”
他粗糙的手将握得发热的吊坠放在阿黛丽手心。
“阿黛丽，你的正义与信仰来自教义和律法，而不是你看过的景色和经历过的事。
“这次对你的认命将充满困难，你在其中或许只是一只不被注意的蝴蝶，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正义而激进，也不会被真相所击垮。”
阿黛丽摩挲着胸前的蓝宝石吊坠，这种法器与降温法器同源，被用来平静心情。
“希望你能做出无悔于信仰的判决。”
老师最后的教导在脑中越发凝重。
...
阿黛丽抱紧卷宗快步穿过街道，圣堂门前，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紧盯着她胸前的审判庭徽章。
“妈妈！是审判骑士，她会将邪恶的魔女赶出鼹鼠村，对吗？”
她的母亲不做回答，眼神迷茫而惆怅，轻轻拍打女孩的后背。
“她会的，全能之主保佑，她一定会的。”
妇人在胸前一遍又一遍画出齿轮与圣树。
阿黛丽不由得放缓脚步，心中发紧。
她想起七岁那个暴雨夜，裹着教廷披风的骑士也是这般踩着废墟走来，她已记不清火把照亮他银甲上时，看到的到底魔女的红发，还是母亲最后咳出的鲜血。
记忆里定格的，是骑士递来松饼，在口中嚼碎时的甜味。
那时她看向教廷骑士的眼神，是否也和此刻眼前的小女孩那般澄澈？
自被骑士拯救，被带往教廷，已经过去了十一年，雨夜中的骑士形象仍不时出现在她脑海，期间她拼命学习，将教义、法律、审判条约背的滚瓜烂熟，可这却并没有得到圣徒的认可，反而遭来了同龄人的嘲笑。
“阿黛丽，你背那些教条干嘛，难不成遇到魔女的时候，把圣典扔在她们身上？”
对过往的回忆很快烟消云散，她再一次踏入街道尽头那片枯败的树林。
小道被枯枝败叶掩埋，树木的枝条像恶魔的触手般肆意生长，她稍一走神，黑靴就“咯吱”一声没入恶臭的淤泥中。
正对小道的是一道布满凹痕的铁门，铁门上方的尖刺锈迹斑斑。
过去林间堡也是豪华奢侈的居所，为莫顿家族传承，只不过有一年米拉领迎来了几十年难遇的严寒，每天都有灾民被冻死，领主霍夫不得不变卖宅邸家产，亲身去各处采购煤炭，最终才让米拉领度过这场浩劫。
此后，霍夫也不再有财力修缮宅邸，甚至和庶民一样，同住在鼹鼠村的木屋，只有举办宴会时，才会回到这里。
这一切都是阿黛丽在卷宗上看到的。
令她不解的是，掌握着一处重要矿脉的家族为何会突然穷困潦倒至此？
如今，霍夫的弟弟，名义上的领主继承人正居住在这。
叩响严重腐蚀的黄铜门环，伴随一阵吱呀声，大门缓缓打开。
装饰华美的庭院显现在阿黛丽眼前，不过已然野草丛生，断木碎石随处可见，即使这几天工人没日的修缮，也没法掩盖其衰败的痕迹。
“审判官小姐，我们等您许久了。”
新上任的管家微微躬身。
阿黛丽踩上台阶，台阶上龟裂的雪松纹章被新画上的齿轮覆盖，她听见身后传来碎石滚落，仿佛这座用曾用矿脉财富堆砌的堡垒，正在吞噬莫顿家族最后的血脉。
宽大拱门通往破败的大厅，腐坏的石膏墙壁大片剥落，露出大片潮湿的砖石，大厅两侧排列着十几个房间，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像十几个牢房。
洛克领主就坐在大厅长桌尽头的木椅上，他看上去还算年轻，胡须刮的干净，脸型修长，皮肤惨白，好似一匹白马。
“请坐，审判官小姐。”
他微微抬手，苍白手指划过橡木桌沿堆积的请愿书。
“时间紧迫，我们也就省去那些无聊的礼节，你知道，自从兄长被魔女残忍杀害...”
他语气中的哽咽恰到好处。
“已经有七十九户佃农联名要求处决魔女，其中甚至包括其它领地的来信，但律法赋予您的裁决权至高无上。”
他说话时不紧不慢，食指重复叩击请愿书上“请即刻处决”的落语，指甲与木质桌面的碰撞声仿佛是在计时。
“洛克大人，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裁决需要足够的证据...”
“证据？！”
洛克忽然将水晶杯砸向长桌，深呼吸两口，又很快平静下来。
“小姐见怪了，我这人有些顽疾，脾气或许不太好，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已经证明尤兰达就是魔女，且已经拥有异能，为什么还需要证据，还有什么证据比这更有力吗？”
阿黛丽打开早就准备好的卷宗，取出一叠试纸，每张试纸中央被染上红色。
“这是我昨天分别在宴会厅的大门、长桌以及尤兰达躲藏的钢琴下，采集到的异能痕迹，这其中出现了不止一人的记号，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和尤兰达的完全相符。”
她眯起眼睛，目光瞥向洛克领主。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洛克领主瞳孔微缩。
“什么？”
“宴会当天，在场的火舞魔女不止尤兰达一个，甚至于说另外一个才是主谋。”
她合上卷宗，眼神凌厉。
“领主大人，你也不想杀害你兄长的真凶逍遥法外吧。”
洛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后阴影里，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立即递上药瓶，他脖颈青筋暴突如蚯蚓，托着水晶瓶的手却在不住的发抖，看上去十分虚弱。
喝下杯中深绿色的液体，洛克神情逐渐缓和。
“有没有试纸出错的可能性？毕竟又出现一个魔女这样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阿黛丽摇摇头。
“这些试纸都是教廷特供，几乎不可能出错。”
听完阿黛丽的话，洛克领主在修长男人的帮助下缓缓站起，两个虚弱的男人互相搀扶的场景看上去有些滑稽。
“可是，阿黛丽小姐，领民的心情你能理解，他们不关心真相，只想早点结束这件事，让生活回归正轨。”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所以我的建议还是和最初一样，尽快进行对魔女尤兰达的审判，好还领民们一个安心，至于真凶的事，后面还能从长计议。”
如果尘埃落地，谁又还会去关心真相？
阿黛丽咬紧牙冠，第一次在领主面前低下头。
“领主大人，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能找出真凶。”
“请抬起头，阿黛丽小姐，您才是审判官，无需听从我的建议，只是我的领民，或许等不了太久。”
......
拿起卷宗，阿黛丽缓缓走出大厅，花园里，被雇佣来修剪草坪的女佣们正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
“过去我只是听说过邪恶魔女的故事，以为只是编来骗小孩子的玩笑。”
她的裤脚被长着倒刺的野花勾住，嫌恶地取下后继续说道。
“没想到真正的魔女发起疯来，连自己的父母都杀。”
“可惜了霍夫老爷，他可真是一位有荣誉感的贵族，那年严寒，他还亲自上门给我们家送来煤炭。”
另一位女佣叹口气。
“也不知道新上任的洛克大人是否也和霍夫一样好心。”
“他啊，看上去病殃殃的，估计活不了几年了，两兄弟膝下都没儿子，也不知那时会是谁来继承领地。”
“喂，你小声点，要是被管家他们听去了，我们就完蛋了。”
“你们说什么时候才会举行审判仪式啊？”
“谁知道，得看那审判庭小姑娘的脸色。”
“还得看她的脸色？那姑娘一看就没经验，这都拖了多久了，不会是连审判文都不知道怎么拟吧。”
见阿黛丽经过花园，女佣们齐齐闭上嘴。
“教义中说，齿轮的杂音终将在真相里沉默。”
回程途中，阿黛丽瞧见香料协会的小姐正提起裙摆在街道上快步行走，刚想和她打个招呼，却只见少女拐入了巷子中。
临时居所内，香料协会小姐的护卫正坐在壁炉前，握着对芦在羊皮纸上书写，见她进来，立马卷起纸张。
想起当时的场景，阿黛丽的脸颊再次泛起红晕。
“审判官小姐，当时我只是因为地上的积水不小心摔倒，还请您不要多想。”
护卫语气有些不自然。
阿黛丽这次多打量了这个护卫几眼，虽说亚麻色头发修建的完全没个人样，但眉眼锐利，脸部线条清晰，真有点神似民间画集里那位猎魔人拉维的形象。
“没有，没有，我只是...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说完便急忙回到房间。
“恳请教廷派遣两位银章审判骑士支援调查……”
写到半截，阿黛丽突然用对芦划烂羊皮纸，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一行字擦去。
“鼹鼠村疑似出现多位魔女，情况危机，恳请派遣猎魔骑士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