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应该仇恨魔女,因为魔女杀死了霍夫领主。
可仇恨需要对象。
杀死马洛前仍在狂笑的寒霜魔女,被她一剑从下颚贯穿大脑。
将塞西尔塞进岩层的崩岩魔女,被拉维顶着可能震碎关节的代价,用碎石把她揍成了漏风的麻布袋。
当初她都感受到了足以让大脑空白的愤怒与仇恨,可这次呢?她应该去仇恨谁?霍夫刚满九岁的女儿吗?
拉维不由得回想起离开鼹鼠村前三个月,尤兰达命名日那天。
当时正值冬祭前夕,村里一片热闹的景象,教堂里几乎挤满了想要怀抱霍夫女儿的村民。
轮到拉维时,她面色冷峻,不情愿地上一个村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刚满一岁的婴童。
霍夫领主看着她的表情不知是期待还是同情,拉维希望是前者,她走神时,不小心用指甲弄疼了婴儿,婴儿哇哇大哭地蹬着双腿。
劳拉夫人赶紧接过婴儿,对拉维说了声抱歉,小声安抚她。
“兰达不哭啦,看这是拉维姐姐呀,将来要去侍奉全能之主的教廷当骑士呢,等我们兰达长大了也.....哎呦怎么咬手指啦?“
尤兰达停止了哭闹,吮着手指,一双眼睛盯着拉维不放。
记忆中,那时妹妹被带走后,自己第一次露出笑容。
可现在霍夫和劳拉夫人都死在了那场血色宴会上,只剩下尤兰达还被关在圣堂地底,过几天也会被公开处刑,不会有任何意外。
因为这件事,村民也都变了,就算处刑结束,一切回到正轨,对他们造成的创伤依旧不会消失。
就好像多几具魔女尸体也换不回拉维的同伴一样,或者说,甚至换不回他们的尸体。
拉维曾经想象,当自己卸甲还乡,村民们将她视作英雄热情迎接的场景,到那时,她或许也会装作没有暴力,没有失去,和霍夫笑着谈论这些年的经历,将对艾萝妮丝的思念一带而过吧。
可当没想到等她真正回到家乡,见到的却是这样的景色。
如今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那个银发,总是摆出一副傲慢任性态度的魔女?
我恨不得把她掐死。
拉维不禁轻笑出声。
既然阿黛丽让她们随便选房间,拉维自然是回到了过去住的书房。
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拉维在参加教廷入选考试前攻读的圣典和天命教义都还放在书桌上。
我居然也曾为这些东西苦恼。
按照拉维的成就,她本该获得比现在高得多的职位,却因为始终没表现出对信仰的狂热忠诚或是对魔女的极端仇恨,而每次在审查环节被评价为不合格。
艾薇拉的对芦再也没有亮起来,拉维把芦苇笔用羊皮纸卷起来,放在一旁。
她取出自己那支刻有教廷齿轮圣徽的对芦,这是她用来和艾丽莎通信的工具。
对于这次的事件,她也有不少疑问,其中一条就是关于任命这一条,这可是关系几十条人命的案件,审判庭居然只派了一个审判骑士前来调查。
就算这是北境,这也太不合理了。
某个犯鼻炎的王储都舍得来这狩猎魔女,怎么可能连一个多余的审判骑士都不愿意来?虽然王储的事,也跟其余地方不怎么危险的任务都被其它骑士团抢先接去了有关就是了。
在这片因包围着一片大海而被称为环海的大陆,教廷的权力时常比王权更加强大,特别是佩加斯这样的弱国更是如此,在这里就连王储也不能越过教廷进行一些见不得人的操作。
拉维这次给艾丽莎写信可不仅仅是为了和她叙旧那么简单,也是想从中问出些关于北境米拉领的事情。
怎么开口比较好呢?还是先得确认艾丽莎那边没受到教廷监视,否则自己的行为不就跟出卖她一个意思?
“对芦另一边朋友,愿展信安好,我是来自北境的一名旅人,在北岭山脚捡到了这支对芦,注意到上面的教廷的标志,当即决定与您进行联系,请问我应该在哪座教廷归还这支对芦比较合适呢?”
写完后,拉维长舒一口气,这样无论是谁看见都不会觉得有问题吧。
等了一会儿,对芦顶端的红宝石发出亮光,缓缓立起,然后在纸上点出三个点。
“...”
这是什么意思。
对芦再次翩翩舞蹈,字体的优美程度与艾薇拉不相上下。
“前辈,对芦在山脚被旅人捡到这样离谱的谎言,是不会有人信的。”
字体和艾丽莎九分有十分相似,但仍不能保证对面就是艾丽莎,也可能是教廷的试探!
拉维抹掉额角的汗珠。
“抱歉,对面的朋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确实是旅人,如果这支对芦您不再需要的话,可否允许我拿去换一支骨哨?就是不知道一支上好的骨哨要多少钱?”
纸上又出现了三个点。
“...四十五枚金币。前辈,你到底在和谁斗智斗勇?放心,教廷没收走我的对芦,甚至没想起来这件事。不知是不是有人暗中操作,你的“死”根本没引起太大的风波,现在甚至没多少人愿意提起了。”
笔停了一会儿,再次开始书写。
“前辈,你给我写信不会只是来寻开心的吧?”
字迹突然晕开酒渍,像是有人打翻了高脚杯。
“你和魔女相处的挺好吗?都让她允许你写信了,还是说我也是你们游戏的一环?”
怎么感觉艾丽莎的话里酸溜溜的,应该是错觉。
确认对面就是艾丽莎无疑后,拉维松口气,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
“艾丽莎,无论何时都要保持警惕!我告诫你的话又忘了吗?要是这枚对芦落在了教廷手上,我一上来就直呼你的名字,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清楚吗?”
“前辈,没想到等你死了,我还要受你训话。对了,忘了告诉你,为了褒奖我独自攀登崖壁的勇气,王储殿下已经把我提拔为首席骑士了喔。糟了,好像有些得意忘形,前辈,这次你找我有什么事?”
“首席骑士?很厉害啊。时间紧迫,我就不跟你闲聊了,艾丽莎你知道我是米拉领出生的对吧,最近我和艾薇拉回到了这里,才听说发生了灭门惨案这样的事。
“其中有些事让我不解,特别是这样大的案子,为什么只派一个审判骑士独自前来,就算是北境这样的偏远之地,也太过草率。你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都变相退休了还这么关注教廷的事啊,前辈真是工作狂...
“说起北境的事,阿黛丽,也就是那个被派去的审判骑士,她临行前来找过我,问我要不要捎点遗物埋在你故居的树下。我想这不显得好像你真的死了吗?于是就没有麻烦她。“
羊皮纸上的字迹逐渐变得断断续续,年轻骑士润湿芦苇笔的神态仿佛就在拉维眼前。
“那晚我拽住她镀金的审判袍,问北境的事为什么只派你一个人去,她只是模棱两可地说,这起案子证据确凿,魔女也被捕获,不需要教廷浪费人力。
“可现在都半个月过去了,我们亲爱的审判官大人却还没登上返程马车,该不会嗅到了某位诈尸首席和银发魔女私奔的甜腥味,转而追踪她们去了?”
艾丽莎,求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很害怕,我不是自愿的。
“怎么可能,我和艾薇拉的伪装完美无缺,现在就住在阿黛丽的临时居所里面呢。根据她的说法,案发现场出现了不止一个魔女的异能痕迹,她正在着手调查此事,所以耽误了判决吧。”
“啊,前辈已经见到阿黛丽了吗?不止一个魔女?逐渐变得扑朔迷离了呢,好希望我也能在北境参与调查”
她的笔迹突然中断,很快对芦又飞快运作起来,优美的字迹变得有些潦草。
“到了该去祷告的时间了,前辈,我们之后再细谈!”
“记得把羊皮纸放壁炉里烧掉!”
嘱咐完艾丽莎后,拉维把羊皮纸揉成一团,扔进正在燃烧的炉火中,看到信纸完全变成灰烬才放下心来。
还好法器协会那些吝啬鬼没多捐几个加热法器,不然这信纸就难处理了。
拉维打了个哈欠,刚想睡觉,忽然想起来艾薇拉是不是出去了还没回来。
要是被她发现我没等她就一个人睡着了,铁定要挨一顿骂。
上次在书桌前发呆,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多年了吧。
那年寒春,醉酒的父亲一头栽进漂着浮冰的池塘,拉维还记得把父亲从池子里拉起来时,手套渗进的刺骨冰水。
从此她用面粉袋代替了念诗班的挎包,浸着井水给妹妹擦身的水盆里常浮着酵母的气息。
黎明前迎着寒风穿过半个城区,赶去面包房,入夜后又要顶着高烧用发酸的指尖捏着童话书页,哄艾萝妮丝睡觉,像个被拧干后又强行续上发条的人偶,连趴在书桌上发呆都成了奢侈。
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有些怀念。
忽然,窗户传来一阵扎扎的碰撞声,打破了拉维的回忆。
她抬起头,发现一只巴掌大的狼蛛正在不停敲打窗沿,正是之前朝她吐过蛛丝那只。
见拉维终于注意到自己,狼蛛赶紧爬上窗户,在上面用扭曲的蛛丝写道。
“主人...危险...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