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奎缇克世界塔,泽尔多历2018年,新历0001年,1月1日,午夜。
耸立的白大理石塔,其下汹涌的火海,被烧得半边血红的夜幕,空中翻卷成雪的黑色灰烬,赤色的火球化作沉重的雨,在雷鸣中掠过天空中上半漆黑,下半通红的界线。
浓郁的花香在热风里融化,化为一阵阵令人眩晕的气浪,熏红了高塔下那些昔日架起无垠花海的回廊中,一双双厮杀到空洞的眼瞳。
而高塔顶层的大厅里,每一座烛台都换上了崭新的灯芯,通明的烛光在白大理石与纯银雕饰的穹顶,同镜面似的地面间重重辉映,恍若盛大的晚宴即将开幕——漫天的漆黑与血红中,高塔的塔顶正流溢出倔强而孤独的白光。
大厅的中央是一张质地奇异的长桌,整张桌子是半透明的,光线在其中错综折射,无疑是某种水晶的材质。长桌尽头的主位上坐着一个人影,另一些人则分坐在长桌的两边——两边各四个座位,却错落地空出来几个。除了白金色的花藤镶边,长桌上只有正中央摆着一架银质天平,似乎底座是固定在桌上的。
在座的四个人都披着同样的白色长斗篷,肩后垂着兜帽,这使得几个人的身材差距非常明显,有的单薄,有的魁梧,有的甚至完全是小孩子的身形。无论是哪个人,此刻都沉默地静坐着。每一身斗篷背后都印着金线徽记,被兜帽半遮,露出各不相同的某种花藤纹路。
这时,脚步声从大厅的角落传来。这个空间的隔音效果异乎寻常地好,外面的雷霆之声只是隐隐,难以压过此刻履着象牙台阶螺旋而上的足音。
“如您的安排,该撤走的人都撤走了,现在这座塔里除了我们之外,只剩下最后几个在拆卸雅妮丝系统的工程师。”
上来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的白斗篷后用金线绣着一朵怒放的玫瑰。
“我刚从底层的机房回来。她应该是已经……坏掉了,或者说死了。”少年抬起脸来,长长的银灰色额发遮住了右眼,左眼里的视线游移不定,语气里满是刻意作出的不在乎的意思,不过显得有些拙劣,“这种说法应该也适用于她那样的人工意识吧。”
“辛苦了,米连,直到今天还要你为我跑上跑下。”长桌主位上的人低声说。这是一个面容英挺的黑发青年,他的眉眼温驯如水,即使此刻被呈现在每个人脸上,包括他在内的悲伤笼罩,也让人自然地联想到往昔和煦笑容的影子。
“伍先一步带着奈可和小玖出发了,有他们在,也不必担心撤离的队伍受到什么威胁。”
他旁边的人说。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一头浅栗色的鬈发和精致的五官都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但她宁静的神色与语调却又表明她似乎是这些人里最为知性而处变不惊的。
“一切……都到了最后阶段了。”
她的话音刚落,白色立柱之间的窗口外传来砖石剥落的恐怖声响,整座高塔在一瞬间似乎颤抖了一下……但是桌边的人们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这是他们的火炮。威力很小,暂时应该对这座塔没什么威胁……只是暂时。”
刚上来的少年皱了皱眉头,继续说。
“好了,各位亲爱的‘十枢机’,”主位上的男人闭上了眼睛,“你们也离开吧。自此一别,诸位不再受任何束缚,你们的才能,在俗世将如同坠入大地的流星一样耀眼。”
“‘不再受束缚’?艾•克罗霍诺,我受够你这套言之凿凿的说辞了,”
第四个人在这时发话,那是一个斗篷下身形高挑秀丽的女孩,“直到今天你都不愿意回望一下你都做了什么……你亲手毁灭了百年历史的艾奎缇克学会,把学会所有的成就拱手送给那些愚昧的家伙任由他们滥用,逼迫我们离开自幼长大的家园……为什么这样的事,在你嘴里好像是冠冕堂皇的一样?”
“姐姐——”
“闭嘴,米连,我对你更是——”
站在长桌和楼梯口之间的男孩刚要开口,就被对方强硬地打断。女孩看了看长桌尽头低头不语的青年,又回头看看恰好正做出同样仪态的灰发少年,斗篷下已然呈现出青春线条的身体一阵颤抖。
“……”
她取下背后挂着的某种长柄武器,在这个过程中头上的白色兜帽落在肩后,展现出一头金丝般垂下的浅金色长发,以及面孔上浅淡而精巧的眉眼。高挑的女孩谈不上美艳,却有着十二分的清新可人——而此刻,细细的泪痕正从她的翠绿色眼瞳,浅浅地画下去。
她握紧拳头,在原地站了几秒,转身离开长桌,朝白色石柱拱卫着的窗口走去。
“薇莉娅!”
她身边的鬈发女孩试图叫住她,但后者的步伐决绝,径直从窗口翻身而下。
“姐姐……如果奈可在这里就好了。”
刚刚遭到呵斥的灰发少年立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显露着满天火雨的窗口,又迟疑地看向长桌上的主位。
“米连,你去追她吧……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少年如释重负似地,也匆匆离开,不过没有直接从窗口跳下去,而是推开大厅的门,也来不及关上就消失在了门后的楼梯下。
“他们两个……没关系吗。”
鬈发女孩长长吐出一口气,疲惫地说。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也希望他们今后能一起迈入俗世……但这不是我们能干涉的。”
长桌尽头的青年用如水的平静音色说,
“好了……艾莉卡,你也先走吧。”
“大人,我——”
长桌末席上,一直一言不发的矮小女孩张开了嘴。
“我也不愿让你独自到外面去……只是,这里马上要来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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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大图书馆我们已经封存好了,但是要撤离的话,还是需要把魔动院的某些危险研究处理掉……至于其他的,我和文书委员会的各位已经分类成了落入俗世手中后,能够推动文明合理发展的资料和可能造成不良影响的,后者只能尽量销毁。”
最后剩下在大厅里的只剩下佐菲娅和议长两人,一个魁梧,一个纤巧,坐在长桌的两边,显出几分或许能让人忍俊不禁的效果来……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的话。
“辛苦了,你的那些工坊呢?”青年挤出一个笑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以佐菲娅的身高,就算站着也不会给这个动作造成多少难度。
“这种时候还是住手吧,”佐菲娅却实在没法像往日一样作出什么俏皮的反应,只是叹了口气,“以俗世的魔法学水平,我有信心他们一百年之内是解读不了我的那些东西的,至于一百年之后,那些玩意应该也不算超前了吧。”
“接下来……就是等米连和薇莉娅,还有伍的消息了。”
这时,一阵疾风突然从一侧的窗户灌进来,又从另一侧的窗户刺出,在整个大厅里带起一声尖啸,好几盏灯台当场熄灭,大厅里的视野暗下来几分。
“艾……不对劲。”
“嗯。是伍,还有教廷的圣魔法气息。”青年从长桌尽头站起来,”佐菲娅……你现在离开吧。”
“你呢?”
鬈发女孩说。
“如薇莉娅所言……我也许犯下了大错,作为惩罚,学会和俗世,过往和未来都不再有我的位置。”
男人依然坐在长桌尽头,交叉双手,双肘在桌面上支住垂下的头颅,
“这是议长的命令,你必须和艾莉卡一样学会服从……去吧。”
“……遵命。”
佐菲娅抬起一条手臂,数个大小不一的魔法阵像齿轮一样围绕着她的手臂转动……直至空气中出现了一道被深蓝色魔息填充着的光门。
“艾……我会在外面等你。”
佐菲娅皱紧眉头,转身走进了光门。
下一秒,大厅沉重而华美的白色石门向里被冲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像炮弹般砸进来,穿过整个大厅,后背狠狠撞击在中间的长桌上。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同样披着白色的兜帽斗篷,但斗篷的下摆已经几乎成了碎片,即使已经连抬起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一柄长刀,眼神凶狠地瞪向门口的方向。
“抱歉……议长……”
“伍!”
“向您致敬,伟大的艾•克罗霍诺议长大人,”清冽而沉静的男性声音从门外传来,“嗯,以及汐门的剑术至尊,伍阁下……两位都是在下景仰的贤者,失礼之处,抱歉之至。”
站在门口的是另一个白色的身影,然而他的穿着却与大厅里的人大不相同……白色金花的骑士铠甲,胸甲正中纹着菈依特教的蝶翼教徽。来者并没有戴头盔,露出的是一张和他的声线相衬,却与身上的盔甲几乎不搭的斯文面孔,一绺金色鬓发从细长的左眼边上垂下,衬托得他更加温和无害。
“幸会,教廷的圣殿骑士团团长,休•普林泽尔阁下。”艾的声线也毫无波动,“客套话就不说了,您是来对我们赶尽杀绝的。”
“请您相信,执行这个任务非我所愿,”骑士摇了摇头,“但是我是圣职者,圣职者就是神的仆人,不能违逆神及其代言者的意志。我看到贵公会还有几位贤者不在这里……这样一来,又要流更多让人痛心的血了。”
“口气不小。”
议长的右臂向一边平举,只见他背后的长桌正中,象征世界塔与普世最高权威的那把银色天平,突然开始像自动机械般运转起来。两个托盘被无声吐出的框架固定住,双臂向内节节收短——清脆的金属开合声之间,整个天平从长桌里升起,其嵌在白石长桌里的,赫然是一把长剑的剑刃,刃体中间镌刻着一行细密的铭文:
“致以爱与真理。”
长剑在空中不加停留,直接飞进了艾的右手中。天平顶端探出的雕花剑柄握进艾手中的一刹那,漆黑色的火焰在剑刃上升腾而起,满厅的烛火顷刻间黯然失色。
“以这把‘真理权重’的名义,我是艾奎缇克公会第十七代议长艾•克罗霍诺•暮火,请您让我看看俗世的最强武力,到底有什么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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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尼瑞邦首都与圣陆邦联首府,金雀城 ,新历0004年,1月1日,晚间八点。
自从迈入新时代以来,大陆的大城市不但雨天显著变多了,而且天色较昔日更为漆黑。错综复杂排散开来的城市建筑在设计上变得热衷于锋利的棱角轮廓,从这些建筑群中探出工厂高耸的烟囱,吐出的庞然黑烟同被天空染黑的大雨对流着。
黑色的街道,黑色的新式柏油路面——这些路面一夜之间覆盖在盘布整个大陆的石板或是土路之上——以及黑色礼服的零落行人,打着黑色的大伞行色匆匆。
煤气灯带来的在往日难以想象的明亮光芒浮动在浓稠的雨夜里。此刻,在城市上空同烟囱们一并林立的诸多尖顶,也就是大教堂、市政厅、国家银行,现在已经变成博物馆的旧王宫之类中的一座,此刻围绕着它的数座窗口正如神话中的百眼魔柱般迸射出无数白光。
“大陆各邦的来宾……大地母亲的宠儿,沐浴菈依特神的翼光之下的圣陆邦联的公民们,本人,邦联秘书长泽洛斯,代表邦联的公仆们,向诸位致以一年一度的祝贺。”
身穿修长的燕尾礼服,胸前缀满勋章的男人立在舞台正中,周围漩涡般螺旋升起,此刻座无虚席的坐席以及顶端的包厢显然是歌剧院的构造。
“自菈依特神应允我们的先祖在大陆上建立国度以来,这片广袤的大地不幸从未摆脱分裂、愚昧,这两点与海洋上的外敌将战乱的阴霾持续笼罩在大陆上空。先辈们终结这一切的做法是,将大陆十二邦国中,在科学、艺术、魔法,以及其他实用技术的名门世家与天赐英才先于黎民大众而联合起来。这种知识和才能的复利式增长曾经将大陆引向长久的和平……然而,大陆社会百年间的进步令这种知识的垄断不再必要,芸芸众生要求亲自掌握他们的未来。就像四年来我们每年于此纪念的一样,四年前的今天,我们完成了百年来历史上最艰难的抉择与最伟大的事业——我们以圣陆邦联绝对的权威,解散了曾笼罩在普世上空,已经傲慢而无益的结社机构。从艾奎缇克学会的宝库中,取回来造福全世界的科学与魔法,催生了今天大陆十二邦国的繁荣。”
“取回来科学与魔法……是啊。”
在距离舞台距离适中,最昂贵的那一批坐席中,坐着的其中一个人玩弄了一下手里的钢笔,小声自言自语一句。
舞台正上方的灯光洒落在观众席上,在变得暗沉的距离照出他身上穿着的猩红色礼服,以及及肩的打卷金发。
他扣动手中钢笔的笔帽,笔帽和笔身分开的瞬间,微小的圆形魔法符文乍现,接着在笔头上点亮起小小的火光。
他用这种也许结合了笔和火柴的功能的工具点燃一根雪茄自顾自叼进口中,引起了旁边坐着的人的侧目。
“您需要火吗?”
男人把手中的钢笔朝旁边侧脸看他的人象征性递了一下,跳动着的小小火光照出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有着一双漂亮的湖蓝色眼睛和白皙的皮肤。
“不了……穿红色礼服,身上带着无数魔导机械小玩意,那么您是冷曦设计局的西佩忒•冷曦,‘蒸汽侯爵’,如果世上有人最了解所谓科学与魔法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您了。”
他身边的男人把声音压到最低,几乎听不出音色,以至于两个人的私语没有引起第三个人的注意。
“这我倒是不敢当……看您这身衣服,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教士。”
拥有响亮名号的年轻人看向对方身上纯黑色,隐没在阴影里的袍制教会常服。
“……您是公众人物,当然没法认识所有认识您的人。”
对方的声音听来也十分年轻,说完这句话就扭回头,表示出不愿继续对话的意思。
冷曦侯爵耸了耸肩,合上钢笔,开始享受口中的雪茄。
“藉由用魔导矿石存储纯粹元素,我们得以将魔力应用于蒸汽机械,由此开启了大陆工业的黄金时代。新历0003年杰尼瑞邦的国民产值达到两万亿芒斯,是旧历2018年的三十倍以上;这个数字对于整个大陆,则是十六万亿与二十倍……”
讲台上的政治家继续陈词,观众席某些区域集中地鼓起掌来。
“您看,真是让退潮街的贫民窟都骄傲得挺起胸膛的数字啊……”
旁边的人忽然又转向侯爵,低声说道。
“我想那是干瘪的胸膛,”年轻的侯爵一时摸不清楚对方到底要不要攀谈,“您关心这件事,证明您对得起身上的法袍。”
“……但愿吧。”
对方又自顾自转回头去。侯爵只好又抽了一口雪茄,几乎要被这个怪人惹得烦躁。
“可以预见,在生产革命带来的社会变革中,邦联的权威将会增长,大陆终有一天将迎来它三千年以来都未曾拥有的团结,统一,繁荣。”
“我们的进取之心不局限于广袤的大陆……自一百年前起,筚路蓝缕的先辈跨越两片大洋,将文明的火种与荣光带到了蛮荒而富饶的南方群岛。直到今天,勤恳的大陆移民拓荒者将那里建设成香料遍野,蔗糖成河的黄金之地。
致辞者话峰一转,举起一只手臂与逐渐激昂的声调相协调。
“令人惊讶而遗憾的是,原本同为大陆民族的殖民地居民竟然于去年公然向自己的故乡宣战,妄图脱离邦联的经济与政治体系。为此,邦联的国家机器早已在义愤中运转,中央陆军的远征军在第斯坦堡邦的军港集结,准备捍卫在坐的各位,以及大陆黎民的利益。”
“嘿,您知道吗,他在新年贺词里夹杂这条人尽皆知的新闻的目的?”
侯爵似乎找到了一个足以让他抓住陌生人的好奇心的要点,放下唇边的雪茄,说。
“只有在金雀城消息灵通的人才能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我猜,多半是在为什么战时法案争取在邦联议会通过的可能性吧。”
那位和侯爵年纪相仿的教士用一只手捻了一下他长长的额发,说。
“您的政治嗅觉很敏锐……没错,中央陆军的军费预算案被打回来三次了,害可敬的秘书长不得不给新年致辞增加字数,”
侯爵讶异于对方对时政的了解,于是转而戏谑道,“不瞒您说,我马上也要坐船去前线了……那笔预算,冷曦设计局吃了其中的百分之十五。”
“前线……”对方听到这个词,似乎有些出神。
“等等,差不多到点了……她一向很守时。”
侯爵旁边的人突然小声自言自语。
“哦?听起来您今晚别有约会……我倒要好奇了,难道您约了哪位公爵小姐在今晚……共同收听邦联秘书长的新年贺词?”
侯爵吐出一口小小的烟雾,这在宏伟的剧院里微不足道,几乎不会影响到周围的任何人。
“并非是公爵小姐……抱歉,也许您会觉得和我交谈像在坐牢,”对方扭头,遮住右眼的深灰色额发映入冷曦侯爵的眼帘,连同那低垂如月色,清灰色左瞳中的寒光触电般令侯爵在一瞬间不寒而栗,嘴角不慎溢出烟雾来。
“我只是想在工作之前缓解下紧张和焦虑……无论如何,我要谢谢您,侯爵阁下,您是一个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的人——”
巨大的雷声在这时从雨夜中毫无征兆地爆发,像是在歌剧院高深的圆形穹顶中叩响了大钟——一时间,台上台下所有的慷慨陈词和窃窃私语同时中断。
“来了……哼。”
有着灰色头发和眼瞳的青年忽然在冷曦侯爵面前起身离席,黑色教袍衬出他高而瘦削的背影……在晦暗的光影间,侯爵看见他不经意间拂起的袍摆的深紫里色。
“紫衣主教……见鬼。”
好奇心被勾起的侯爵正要接着站起身来,下一秒,一阵迅猛的气浪突然从舞台顶上刮来,侯爵嘴里的雪茄被卷进空中的同时,整个歌剧院同时点燃起尖叫和混乱——
“那不是雷声——”
然而转瞬间刺破穹顶,自裸露一方的夜空之上斫下的湛蓝色闪雷似乎又反过来推翻了冷曦侯爵一时的判断,直到他看见,整个歌剧院里的社会名流都看见——
“是薇莉娅•缪可尼亚!”
“艾奎缇克学会的魔女!天呐——”
包裹在闪雷般的流光中,贯破天顶而下的俨然是一个身姿高挑的女孩,整个身体自上而下驭着一根耀眼的长矛抵进舞台上方。
然而面临这种情况,邦联秘书长泽洛斯展现出一个才能杰出,在大陆政坛中如鱼得水的人所具备的素质,没有在那几乎抵近自己鼻尖的矛头前惊慌,只是一条腿下意识地往后迈了一步……阻止长矛刺穿他的脑门的是凭空闪现在他脸前的一把黑伞及其使用者,宽大的伞面同样裹挟着深紫色的魔息,矛间和伞面间细微的接触点迸出高热的火花,洒在地面上,瞬间就把木质的舞台烫得千疮百孔——
“所有宗教裁判官和圣殿骑士,不必急于疏散平民,立即启动预案!艾莉卡,优先保护泽洛斯阁下!”
在冷曦侯爵已经怔住而发直的目光中,那个披着法袍的青年踱步走向舞台,腰间正迸发出和此刻闪耀在舞台上交击的湛蓝与深紫两股同样炽烈,皎白色的魔息……那是一把尚在鞘中的佩剑,方才在坐姿下隐匿在阴影之中。
一年以后,末冬城的西佩忒•冷曦侯爵若是再回忆起与枢机主教圣米连•普林泽尔•修伯茨的初逢,势必会大笑着说道,那时这位首席宗教裁判官给他留下的印象不能说和其人实际南辕北辙,那至少也能说是云泥之别。
在他通过魔导器械传导的命令之下,圆环形观众席的每一段弧度上都站起身披教袍的身影,显然都是和他们的上级一样预先潜藏在观众之中的。
“咔——咔——”
在火枪击发的声音之中,满场穿着满载锦绣与珠光的晚礼服的男女来宾这时已经乱作一团,有人当场晕倒过去,教袍下的宗教裁判官们立在涌向通往大门的走廊的人流之中朝舞台上射击,就如同一座座激流之中的黑色礁石。
“魔动枪械……这玩意违反《世界塔条约》,这可是当初可怜的泽洛斯先生亲口警告我的,”
冷曦侯爵同样立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那些瞄准舞台正中,枪机上的魔导水晶散发出微弱但清晰的光芒的长步枪,口中自言自语。此刻的他恨不得立即拿出纸笔描摹这种魔导武器的外观,并当场开始推敲并演算其构造的各种可能性,但很可惜,纸张并不在他随身携带的“小玩意”之列。
“不对……那个女孩拿的武器是——”
侯爵后知后觉地看向舞台,看见被止在半空中的行刺者轻盈地落地,反手用长矛在身侧旋转成圆,把那些动能远胜过火药所能造成的子弹尽数击落。
而在她的面前,另一个人影不紧不慢地收拢手中的黑伞,邦联秘书长的身影已然在她身后遁入了幕布之下。
那是一个比被称为薇莉娅的行刺者矮小许多,也似乎稚嫩许多的小姑娘,身穿黑白素色的,侍女常用的半围裙式装束,手中的黑伞收起后俨然成为她手中的长柄武器,其上缭绕着数值惊人的魔息——在冷曦侯爵的眼中。
“思辨其六,万华之玫瑰……霜色先导。”
和侯爵有几句言语交集的青年只是念诵了简短的咒文般的词汇,下一秒直接就拔剑刺向舞台上的薇莉娅•缪可尼亚。
“纯洁其四,怀抱之百合……梦末遗雪……”
对方的长矛上闪耀出夺目的湛蓝色光芒,两人手中武器流溢着的魔息在舞台上翻飞如蝶,让冷曦侯爵看得双眼发直,甚至那些危险的火星多次从他的耳边擦过都难以让他有所感觉。
“喝!”
几个回合下来,显然是高挑的女孩更胜一筹,一矛抵开年轻的紫衣主教的剑尖,把他从舞台上击飞出去。
“法座!”
早已逼近舞台的部下们急忙出现在他身后接住他,与此同时,他的目标仰头看向穹顶之上,那雨水正倒灌进来,已然淋湿了她的一头白金色长发的破洞。
就在观众席上的冷曦侯爵还没看清她的面容时,女孩就腾身而起,从那个自己公然入场的口子再飞跃而出……那当然不是人类的躯体不借助外力所能做到的。
“艾莉卡……交给您了。”
“好的,大人。”
青年立在原地,朝舞台上娇小的身影点了点头。
少女低头撑开伞面将自己笼罩其中……下一秒,黑伞连同她的身形奇迹般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这里十分危险,请阁下立即离场。”
有披着法袍的人从冷曦侯爵身后引导人流经过,顺手把他拽入其中。
“喂——”
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呼喊,朝台上剩下的那个孑孑独立的颀长背影的方向。
“……”
对方听出了他的声音,慢慢朝他回过头来。
在那疏离清冷的半扇目光中,侯爵被半强迫着离开了大剧院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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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曦侯爵在0004年的这个夜晚也许运气上佳。同大陆各邦的来宾们一并被身着黑袍的教士引导出大剧院时,他一抬头就看见,深蓝色的流星在雨夜中金雀城森森的层叠轮廓轮廓顶端跳动、疾驰,与此同时,阵阵马蹄踏破雨水的声音由远及近——
“法座有令,别让她逃到空旷地带——”
冷曦侯爵呆呆地看着莹白色的盔甲与白色战马构成的飞影在眼前的街道上掠过,紧接着是穿修改后的黑色短常服的教士拍马赶过,最后是身着红色军装的邦联宪兵,这些非特遣人员显然已经不指望胯下平庸的坐骑能赶上前面两拨人的速度,只是沿街道向不幸在今晚冒雨外出的行人传达戒严的行政命令。
侯爵看不到的是,此时此刻像这样几乎浩浩荡荡的三重人马,正如血脉般驰过在邦联首府,大陆中心之城四通八达的无数街口。
“咔咔咔咔——”
“呀——!”
魔动枪械的声音在街角阵阵响起,伴随着与侯爵同一片屋檐下的贵妇与千金中下意识的尖叫。
“邦联统制委员会和白翼十一冕下向各位致歉,送先生女士们回府的马车已经在路上了,”
有数个宪兵停在大剧院门口,隔着雨幕朝屋檐下局促不安的人群齐声高呼,
“如各位所见,教廷最精锐的圣殿骑士和宗教裁判官,以及金雀城的所有警备力量决不会让艾奎缇克学会的残党伤害到你们!”
作出上述承诺的宪兵这时在雨中与人群一起抬头仰望,看见雨丝中一道道如同针线破开织物般的弹道一簇簇迎空而上,交织,纠缠在那炽烈犹如一场惊梦的光影四周……然而,在覆盖半片夜空的枪火之中,只有一抹紫影精准地咬上了蓝光的尾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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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伯茨法座向您致意,薇莉娅第四席!”
轻盈的身影当空扑向商店街屋顶上的女孩,刺出手中的长柄武器——
“嘶——”
被狩猎者一个转身,长矛自下而上死死抵住那收拢起来的黑伞,两人目光交错之下,迸射出比手中武器更加骇人的火星。
这并不是某种艺术渲染……汹涌的紫色与蓝色魔息此刻不但覆盖住了原本的一双琥珀色,一双湖绿色的瞳孔,而且正朝眼眶之外溢出着星屑般的流光。雨夜的长风湍急,在庞大的魔力流干扰下,把两个女孩脑后湿透的长发同时掀成缭乱的一扇——
“退下,艾莉卡……否则……”
“缄默其十,水瓶与紫罗兰,缱绻紫苑……看招!”
身着业已湿透,此刻白色内衬紧紧贴着肌肤的女仆裙的少女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威胁,而是在紫光迸射之中,空着的左手自伞柄里抽出一把凶险的短刺,径直朝对方防守的空档刺下去。
“喝!”
居于不利位置的薇莉娅一声断喝,湛蓝色的光芒顷刻自手中的长矛扩散至全身,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尖刺已经瞄准了她在雨水中青筋鼓动的侧边脖颈——
奇迹般地,原本应该是人体上最脆弱的一片肌肤之一,此刻却像钢铁铸就的盾牌一般,即使尖刺无限抵近皮肤,却非但无法刺破,甚至溅出了金属相击的阵阵火星。
“嘁——连这里也能强化吗——”
“退下!”
薇莉娅手中的长矛猛地发力,将抵在矛杆上的伞身震开。
“哒哒——”
马蹄声再次响彻在两人下方,从不同方向街道汇集而至的追兵似乎完全不考虑误伤自己人的风险,手中的短枪毫不犹豫地对着屋顶上交叠的人影吐出弹道。
“获得许可,使用高规格攻击魔法。”
带队的数个白铠甲骑士仰身对准建筑顶部,手中结出圆形的法阵,密集的火球自螺旋交织的符文中闪出,夹杂着弹雨涌向房顶。在巨响与烟尘之中,这座不幸的三层建筑的屋顶开始坍塌,上方滚落的碎石坠向地面,惊得追兵们的战马在雨声中阵阵嘶鸣。
“真是难缠……缪可尼亚流……”
“嘶,不好——”
尘土中响起少女的低语。驱驭风势停留在烟雾上空的小个子女孩的第一反应是将伞柄插回伞身中,然后立即向下撑开伞面做出防御姿态……即使如此,蓝色的耀眼身影已经刺破烟幕,自下而上抬起一节膝盖正面顶翻伞面,再凌空朝下甩出一腿,修长的腿影包裹着蓝光,在长空中带出嘹亮的风鸣声,把对方狠狠的从空中击落。
“加德罗小姐!”
地面上勒紧马头的骑手们刚来得及发出惊呼,他们的狩猎对象已经在空中举起长矛——
“破!”
少女用力将矛往下一掷,湛蓝色的闪电斫进他们面前的街道,瞬间引发出远比方才他们制造出的更为巨大的爆炸,筑路所用的煤沥青因高热而融化,在扑天烟尘中随着雨水飞溅开来。
而当飞尘散去,教士们对着爆炸留下的覆盖整段路面的大坑心有余悸时,那根长矛连同它的主人,已经消失在了城市的雨夜之中。
而档教士们找到穿女仆裙的女孩坠落的地方时,看见她独自半跪在空荡荡的大街正中,湿透的黑发和裙摆一起落及地面。女孩一只手按着心口,一只手兀自撑着和她的身形不甚相配的大伞,
“……对不起,是我无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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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黑色马车从金雀城大剧院的后门同时匆匆驶出,各自都由带白甲的骑士护送。马车上都没有任何标识,分别驶向三条街道。
对于有被刺杀风险的要员来说,这是必要的迷惑措施。
然而,只有其中一辆在某条街道的转角停了下来……它无法继续前进,因为不远处的街道上,有人立在雨中,挡在了它的路径上。
“受死……”
女孩的身影闪现在马车斜上空。两驾马匹因恐惧而在嘶鸣中挣断束缚,车夫的面容在雨水中扭曲,万分惊恐地抬头看着长矛刺进身后的车厢,喉咙却甚至扯不出一分声音。
女孩的眼神发直了一瞬间,本能地一歪头,感受到自己刺空的同时,另一根银色的利刃反过来从车厢中刺出,贴着她的耳廓而过,一簇金色的鬓发被齐齐切下,飘零在雨水之中。
“贵安……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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