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是又睡太久了吗……”
醒来的第一反应是反胃,几乎扭头就想往床下呕吐的程度……但是下一秒理智恢复,怀里抱着的是好不容易带上船的、用来抱着睡觉的超大号枕头,如果把它弄上什么恶心的东西就糟了。
“相反。你能在早晨就起床,真是奇迹。”
这五年里最熟悉的声音在床头响起,即使仍然是除了慵懒之外毫无感情的音色,安心的感觉在那么一瞬间还是压过了眩晕感。
无论是对于我还是对于她,五年的时间远远不够适应那座塔外的世界,无论在大陆上的哪片土地,空气里都弥漫着异乡的压抑气息。因而直到今天,听到彼此的声音带来的安心感,一如五年前初次结伴同行时的强烈。
“他们明明告诉我这是重型军舰,航行时非常平稳来着,”我边忍着恶心摸过床边随便丢着的衬衫穿上,一边随口打破过于安静的氛围,“结果它简直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在海水里打滚。”
“就像你抱着枕头时一样?”
话音还停留在原地,而上一秒还呆在窗边的黑色影子鬼魅似地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兀自低下头帮我扣上教会常服的纽扣,再把衬衫衣角和内衬整理好。
柔顺的黑色发丝拂在我的下巴和脖颈之间,似乎带着温度,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觉。
上衣整理妥帖之后,她接着又把一边的披肩拿来要帮我围上——
“这个就不用了……这里可是热带啊。”
她立即放下了披肩,白色的领结扣又出现在她的手里。
“这个我也自己来吧……”
我微微仰头,把卡领系在脖子上。比起我,面前的女孩怕是更适合它象征谨言慎行的内涵。
“我说……这种做派,您难道要带到军营里去?”
“当然。”
“可是这完全没有必要,而且在那种地方——”
“我呢,是女仆。这些工作对你来说不必要,对我来说,就是全部。”
她不假思索地说。
“那你就不能对主人不要这么毒舌吗?”
“好的,我会尽力的。”
“……”
五年前,这个女孩只有13岁时,作为女仆的素养就已经是顶尖的了。时间间隔听起来不算长,但那时她服务的对象,如今已经成为了历史书上的东西。
那时她身上穿着的袖珍款黑白衬长裙,似乎也随着她长大,从小女孩到如今算得上亭亭玉立的少女,依然生长在她的身上。
“修伯茨阁下,舰长请您去舰长室。”
门外传来两下“笃笃”的叩门声音,接着是一句男声通报。
万幸。如果我晚醒来五分钟,就难逃被面前这家伙用每次都不相同但总是很惊悚的方式叫醒的厄运了。
“洗漱用水已经准备好了,要端过来吗?”
“……不用了,我自己去盥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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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木制巡洋舰的船舱内部非常狭窄,浓郁的咸味,包括海水和某些腌制物的味道飘荡在煤气灯照明的楼梯之间。
如果出钱就可以做到的话,我一定会选择搭邮轮之类的船来,毕竟教宗冕下不会在经费问题上和我计较……但是不行,因为战事,从大陆往来南群岛殖民地的所有民用航线都停了,只剩下这些紧锣密鼓往前线运送物资和兵员的军舰。
在通道之间稍微迷了几分钟路之后,我终于摸到了舰长室的所在。一路上一个水手都没有遇见……是都在甲板上吗?我听说有些军舰上会有集体早操之类的习惯。
漫无边际地想着,我敲了敲舰长室的门。
“请进,修伯茨先生。”
推开门,正对着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横版世界地图,样式非常古典,似乎是用羊皮纸一类的东西绘成的,装裱在木框里,整个色调泛着古老的黄色……还真不符合时下的风潮。
新历的第五个年头,崭新与进取的新纪元,科学,哲学,还有整个人类社会都在欢呼着狂飙突进。
除了地图之外,舰长室里的陈设就只剩下一张书桌和一座衣柜,以及面前摆着的一张小方桌和两张椅子。可以眺望大海的大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使得室内的光照非常之暗 。
“请您坐在这里就好……为您准备了热咖啡。”
络腮胡子花白的老海军,舰长先生戴着船长帽,坐在一张小方桌旁边的暗红色皮椅里,为我指向了对面的另一张椅子。
还挺软乎,至少比起那张砖块似的海绵床垫来说。
“我知道这有些唐突,”老舰长微微颔首,混浊得看不出瞳色的双眼翻上来,朝我射出犀利而狭窄的视线,“但是本舰即将到达南群岛,这场短谈务必进行了。”
“您说。”我倒是没感觉心里有什么波动。
“您知道南群岛现在在发生什么事吗?”
“大概知道。殖民地的居民武装反抗圣陆邦联的统治,”我看了看那张地图,在横贯地图的庞大大陆右下角,有着与大陆远隔半张大洋的五座群岛,形态各异,总体围成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圆形……这在远古时代显然是一整块大陆因为地壳运动而裂开成这样的,“战争快要开始了。”
“已经开始了。”舰长接上我的话,“邦联的中央陆军从大陆各国集结了三十个师的兵力……一场屠杀,就和一百年前,大陆人第一次登上南群岛时,对岛上的原住民所做的一样……那时用铁剑和长矛,这次则用线膛枪和加农炮。”
“您听起来对邦联的政策颇有意见。”我端起咖啡杯,想了一下又放了下去,“不过您和我说也没用,我是个神职人员,到南群岛去只是为了执行圣座的命令。”
“而这份命令是绝密的,在安排您上船的时候,上面的人和我是这样说的。”舰长抬起眼,看着我。
“是这样的。”
“那,请您看看这个。”
舰长从制服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信纸,被反复折叠成雪茄似的一条,舰长把它放到方桌上,用手指往我这里推过来。
那张纸条……只是这样看过去,就有某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诱惑,又像是不祥的危险,这种感觉虽然不可名状,但却并非陌生。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心灵感应啊,我宁愿把这种所谓的“羁绊”从大脑里揪出来,打开窗户丢到大海里去……只是看到第一行字母,那些漂亮的花体字就仿佛长出了玫瑰花的棘刺,要刺到我的脑子里去。
是她的字迹,当年学自醉心书法的佐菲娅,字体学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欠缺灵性,和她本人一样愚直得像个傻子。
“‘郁金香号’哈罗德.怀尔德舰长密启:近日获悉密报,将有重要人士自大陆来南群岛,此人系教廷人员,南下将与政府军进行极不利于我军之合作。在大陆情报人员截知其将于教廷安排下搭乘你舰。此人真名为米连.修伯茨,可能使用化名,外貌为约二十岁灰发青年。一俟确认,勿令其顺利抵达南群岛,但如非必要,不要伤及其性命。南群岛独立军少尉通讯官,薇莉娅•缪可尼亚。”
嚣张地署上了真名吗……想来一定是故意给我看到的吧。
舰长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在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的反应。
真是无聊的把戏。
“谢谢您给我看这个。”我把信放回桌子上,“也就是说,您是那个所谓南群岛独立军的人,打入了邦联海军的内部。”
“不是这样的。”怀尔德舰长正了正头上的三角帽,“我是第斯坦堡人,已经在中央海军效力了三十年了,”
“那您为何——”
“理念使然。您知道南群岛独立军的总司令是谁吗?”
听舰长淡然的口气,似乎还想和我多聊会,怎么都听不出杀意来。是类似对死刑犯进行的临终关怀吗?
看来他已经默认我处于他的掌心之中,随时都可以碾死了吧。
“不知道。”我摇头。
“他曾经是邦联南群岛驻军的总司令,在南群岛上和汐门帝国的侵略者浴血奋战,正是他把邦联的十二星旗插遍了殖民地五岛。”舰长幽幽地说,“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无法容忍邦联无休止地榨干自己用无数人的生命保卫的土地。军人效忠的是他身后的人民,而不是权贵的政府……您认为呢?”
“如果我说我赞成,您会不杀我吗?”我苦笑了一下。
舰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可能”还是“不好说”的意思。
“那您觉得,邦联从南群岛攫取的资源,是在南群岛人自己手里更有价值,还是在大陆的工业区里更有价值呢?”我说。
舰长忽然从老迈的气管里吐出一声嗤笑,接着是一阵阵咳嗽。
“您这话说的就像个艾奎缇克会士一样,”他说,“您持有这种死敌的思想,居然能够在教廷里当上大人物吗。”
这句话把我也弄得禁不住笑了……即使从理论上来说,我已经死到临头。也许这是这位老船长独特的个人魅力吧,虽然他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笑。
“对,那些蔗糖、金矿和税收,就像是艾奎缇克公会的世界塔里贮存的超越时代的知识一样,”我说,“那些知识被它们的主人谨慎使用,几乎就和不存在一样;而当世人终于推倒了那座塔,把它们抢过来,它们才发挥了十二分的作用,让整个世界在五年里完成了这么巨大的进步……如果没有那场掠夺,我们现在可能还在麦田里翻土呢。”
艾奎缇克公会,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组织,集中着全世界的天才和他们怀中的知识。他们垄断了全人类的睿智,并试图成为人类进步的指导者。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艾奎缇克会的势力遍及大陆和四大洋的每个角落,利用空前的知识在暗中控制住各个国家的经济、政治命脉,让整个世界按照他们的“调和”与“均衡”来运行……这是艾奎缇克公会的圣杯天平徽记的意义。
这个组织是一把锁,锁住了世界线的无数种可能性,也锁住了人类社会的变革与进步,锁住了人们的自由与憧憬。
所以,五年前,全世界的世俗强权终于空前地团结在一起,以菈依特教教廷为中心,足以灭亡数个王国的骑士、步兵、火炮与魔法师聚集在公会的本部世界塔下,向覆盖在大陆与海洋之上的阴影发起了反叛。
艾奎缇克学会并非没有武装,但他们赖以防御的伟大魔法结界被从内部打开了,于是一切反抗都变成了螳臂当车。学会的第十七任领导人艾.克罗霍诺.暮火是上一届天平议会,也就是公会的核心权力机关全票推选的魔法天才,从事最新锐以至于禁忌的某种魔法研究。他死在了世界塔沦陷的当晚,他的研究成果毁灭之时爆发出的巨大能量最终使擎天的白色世界塔分崩离析。俗世最终未能获得该研究的浮光片羽,但随着白色的大理石如流星雨般从空中坠落,旧时代终结无疑,新的纪元就此诞生。
那一天被大陆各国之后成立的圣陆邦联称之为光荣日。为了加以纪念,艾奎缇克学会编纂的古老泽尔多历被废弃,以当年为新元0001年。
从世界塔的残骸里,人们得到了被公会封藏着的光辉知识,其规模浩如烟海,几乎达到了俗世前五百年文明的总和。这些知识被作为战利品平分,圣陆邦联和教廷得到了魔法和工业的奥秘,他们暂时的盟友,海洋民族汐门人则得到了最顶尖的科学,足以支持他们在海洋上建起钢铁的浮岛,再将其变为恢宏的城市。
这一切就像是神投下的匣子,自开启的那一天起,世界以脱离控制的速度生长、进化,从暗灰色的灌木开出了妖冶的花海。
“那是因为,他们太傲慢了。”舰长低声说,“傲慢地觉得世界塔外的人,他们的意志和愿望都没有意义……但他们尚且有着济世之心,”
“至于邦联,呸,只不过是一群只知道自己的利益的杂碎罢了。”
舰长厌恶地朝一边吐了口口水 ,“好了,修伯茨先生,和您交谈是我这几个月来最愉快的事,不过抱歉,我不能让您去执行您的任务了。”
“莫拉上尉,出来吧。”
他用食指指节敲了敲方桌。我身上没带他用食指指节敲了敲方桌。我身上没带武器,所以他看起来也不作我会突然暴起劫持他的准备。
时间过去了漫长的五秒钟,被呼唤名字的人并没有出现。
“怎么……莫拉,绍沙,希尔顿!”舰长被松弛的皱纹包围的双眼费力地大睁,“怎么回事?”
“嗯,怀尔德舰长,您提前在这间屋子里安排了收下,”我有点忍不住带上了一丝得意的口气,“不过也不是只有您能那么做。”
“什么……难道是那个——”
“您猜对了。”
背后传来“砰”一声衣柜打开的闷响,接着是什么东西从里面倒下来的“扑扑”声。我回过头,看见两个高大的海军士兵倒在地上,衣柜的阴影深处,另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一点点浮现。
“噫,你不会把他们杀了吧?”我说。
“没有,只是弄晕了。”穿着黑白女仆裙的少女从衣柜里得体地走出来,一把匕首在她的右手里翻转把玩着。
她缓步走到厚重的红色窗帘边,拉开的时候还不忘弯下腰作恭敬状……白色的阳光一下子照进来,有些刺眼,把老舰长的半边脸照得愈发惨白了。
窗帘后也藏着两个士兵,每个人都带着线膛步枪,现在那些长而优美的家伙和它们的主人一起躺在地上。
“什……什么时候……”舰长颤抖着说。
“她是跟着我进来的,不过比较善于隐藏。”我回答,“好了,舰长阁下,您和我说了很多您的心里话,那作为交换,我好像可以告诉您我的事,还有我准备去南群岛执行的任务。”
老舰长似乎搞清楚了状况,这会已经冷静下来,回到了刚刚闲适的神情……局面翻转过来,这里没有镜子,不知道我之前的表现有没有此刻的他这么镇定呢。
“这是您之前让我看的信,”我把桌子上的纸条朝他推过去,“署名是少尉通讯官薇莉娅•缪可尼亚。您见过这个人吗?”
“游荡在大陆上的‘穿刺美人’,异端与魔女,以屡屡刺杀邦联要员闻名,有谣言说她是艾奎缇克学会的残党……我的级别还不至于被她盯上,”舰长摇头,“但是我知道她如今是华拉丁元帅身边的亲信……如果能得到那位大人的认可,就一定是我们的战友。”
“那我就告诉您这个秘密……那不是谣言,她是五年前,艾奎缇克世界塔里的幸存者,”
每当提到那个人,都会让我的情绪变得很怪,自己也无法辩识我的语气……我只看见舰长皱了皱眉头。
“而且是第十七代天平议会的成员,”我接着说,“您应该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人。”
舰长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
“自从五年前开始,她的脑子里就只有复仇一件事,不让邦联和这个世界付出相应的代价她是不会罢手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在追她,这五年里我已经快把整块大陆走遍了……我奉普林泽尔教宗的命令,要把她抓进宗教裁判所里,吊到火刑架上去。”
我极力凶狠地说,这样让我觉得非常解气,或许也能让他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危险性。
“南群岛独立军只不过是她制造流血和死亡的棋子,如果我失败了,我就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了。”
我觉得铺垫已经做够了,于是说,“所以,请您还是把我如期送到金轮军港吧。以菈依特神的名义,我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