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两次相遇都是在这么‘奇妙’的情况下，”
半小时后，我坐在篝火边上，眼球恨不得跟着上面挂着的烤禽肉杆子转动。而劫后余生的冷曦侯爵仍然是新年夜时那副玩世不恭的做派，这次他手中没有雪茄，而是正在朝高脚杯中斟入殷红的葡萄酒，像他这样的人……在行李箱中携带酒瓶和酒杯这种麻烦的易碎品也不难理解。
“足可见是菈依特神的安排了……我这二十三年里从来没有这么相信众神的存在过。”
“我也没想到会从那个港务官口中听见您的名字，”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即使我记得，当时您提过您要来南群岛前线。“
“港务官？我没在金轮军港遇到过什么港务官……您说的人长什么样子？”
“不超过四十岁，金发朝后梳，个子很高，”我轻轻晃动疲乏的脑袋，搅动其中混沌不堪的记忆，“他说话的语气令人不安……也许是我的问题。”
“那就对了，那不是什么港务官，而是这里十五万大军的总司令，中央陆军的赤纹元帅基莱特•扬斯古，邦联派他来对付他在联盟第一军事学院里的导师……看来他和您一样，作为公众人物，在陌生人前却保持低调。”
大陆最庞大的军工研发与贩卖联合体冷曦设计局的未来接班人摇晃着酒液，精致的及肩金发下清秀得有些阴柔的脸庞朝我转来几度，蓝眼睛里压出明显的锐光，连同随性的笑意一起落在我身上，
“我也是在那之后才知道，当天我有幸坐在他身旁的是鼎鼎大名的‘埃普若血袍’，异教徒和女巫的克星，教皇圣器库里最锋利的刀刃与刑具……首席宗教裁判官米连•普林泽尔•修伯茨枢机主教。我得说，我怀疑那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您的身份，最后才由一无所知的我坐在那个位置。各邦上流社会的女士们在沙龙上可是把您的事迹当恐怖故事来讲的，每次一讲完，所有人没有不战栗的。”
“……我知道我的名声不算好，看来您能理解我当时失礼，不向您进行自我介绍的苦衷。”
冷曦侯爵是一个不亚于任何一位艾奎缇克会士的天才。无论是那天晚上的只言片语，还是此刻，和他的交流在无形之中让我感受到了那白塔与花海之上，往昔的余温。
于是，饥饿之下我毫不生分地率先拿起刀叉，从篝火上正在滋滋冒油的鸡胸上切下一块，叉在叉子上。
“我得告诉您，这野鸡是在附近猎获的，可能是南群岛的特产……它的鸡胸肉特别生硬，我一般只吃翅膀和腿肉。”
“眼下我不应该挑剔，这两个部位正好留给您。”
我把鸡肉放进嘴里。困顿已久的身体被肉味刺激，一阵眩晕袭来，我知道自己又要陷入长久的出神了。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那光怪陆离的过去带来的止不住的混乱思绪，对我的大脑来说过于沉重。
只是这次，我没有和往常一样，视野因为视觉神经发直而逐渐迷糊成色块。相反，一阵毛骨悚然的悸动刺遍全身，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手里的叉子落在了泥土地上。
“您这是……做什么？”
我机械地扭头，看见侯爵保持坐姿，手肘把忽然失去了表情的脸支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里的金色手杖抵着我的鼻尖……更重要的是，手杖尖端洞开，而我已经知道这个开口的作用。
“把武器放下。”
原本坐在篝火对面的艾莉卡倏忽出现在他身后，把手里的黑伞伞尖抵住侯爵的后脑。
“你的恶名并不全来自残酷的手段……修伯茨阁下，”侯爵在艾莉卡的威胁下纹丝不动，周身的气质变得暧昧不清，似是严肃又似乎剩下点固有的戏谑，脸上的表情像在玩味什么，“全大陆都知道你是艾奎缇克学会的‘十枢机’之一，而你却披上仇敌的外袍，为教廷的秩序狩猎曾经的同志……对于艾奎缇克学会的同情者来说，这是令人嗤之以鼻的。”
“是有很多人……您也是其中一个？”
我把视线从侯爵脸上移开，低头面向篝火上带着烤肉旋转的杆子，感觉时间像是在被它卷动。
“您就当是科学家的好奇心吧。您背叛了艾奎缇克学会，坐上今天位高权重的位置，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觉得艾奎缇克会士中不会有热衷于名利或者权力的人……您给我的感觉更不像是。”
侯爵接着说，“说吧，让我听听您的苦衷。”
“苦衷……我没有苦衷，就算有，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慢慢地说，记忆，知识和遣词造句的天赋化为缭乱的自言自语在脑海里回响，
“原则上来说，我没有背叛学会。我从15岁至今都在履行议长的意志……毋宁说是学会背叛了我。“
“艾•克罗霍诺，您追随那个异想天开的人——”
“议长并没有异想天开。”我高声打断他，一时间远在营地另一头生火，本听不到我们说话的侯爵的几个随从都扭头过来，他们离得太远，看来是没有意识到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是全世界最高尚的人……关于已经毁灭的禁忌组织的事，并不是能在这里说给您听的。”
“雅妮丝•玛格丽特，她现在在哪？”
“……”
不光是我，艾莉卡居高临下抵在侯爵金发上的伞尖也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她是你们天平议会的成员，‘十枢机’之一……直说了吧，她是我的笔友，在我年轻的时候，帮过我很多。”
侯爵的目光暗了一度，“您看，虽然对您无礼，但我并非无理取闹。”
“雅妮丝……她和你说过她的事吗？”
我重新拿起刀叉，在侯爵的枪口下再次对烤野鸡下手。
“她是你们负责一般机械学与魔导机械学的机构，魔动院的负责人，”
“有一头色泽奇异的粉红色长发，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像她那样的人竟然在物理学和魔法学上无所不知，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一群人。”
“‘你们’对我来说不太适用，我在天平议会只是个负责打杂的，并没有那样的天才，”我斟酌了一下词句，“看来她没有告诉过您，她本身就是机工院魔导机械技术至高的结晶，将近两百年的研究，是艾的才能把它推向完美，那就是——
“人造智能。”
“人造智能……雅妮丝？”
“是的。雅妮丝的本体位于世界塔底，在泽尔多历2014年时只有一个衣柜大小，到了2018年就需要相连的二十间特制机房才能容纳她的学习与成长能力，所带来的庞大数据量……模拟出人的意识实在太难，我们从太阳神的神躯中塑造的头脑如此精巧，以至于需要堆积如山的魔导水晶才能装载一个少女颅中的喜怒哀乐……”我一只手拿着叉子，一只手敲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与之相比，魔动院两百年来全部的知识，反而只是沧海一粟。”
“真是讽刺……一台冷冰冰的机器，竟然寄托了我整个幼年的幻想……”
“如果不是您腰上挂着的那玩意，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侯爵和我同时低头，我的佩剑“霜色先导”挂在法袍的金丝腰带上，雕饰复杂的剑鞘正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艾奎缇克合金，新年夜我一眼就认了出来，现在抵在我后脑勺上的这把伞也是，”
眼前的年轻人侧脸看了一眼身后，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枪口。相应地，艾莉卡也收回黑伞，把它朝后倚在一边肩膀上。
“和众神的存在一样神秘的金属，导魔性能比脆弱的魔导水晶更好，却同时具有斩钢错玉的硬度，”
侯爵露出一抹自嘲似的笑意，“在它面前……俗世所有的科学就像泥塑一样可笑。据我所知，光荣日里教廷和邦联的人把世界塔的废墟翻了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它的工艺。”
“艾奎缇克合金是学会创始人泽尔多大师发明的最终技术，配方在历代天平议会议长手中继承，雅妮丝完成之后，加密后的配方被她存储了一半，另一半则在艾手中，”
我咽下口中的鸡肉，盯着篝火说，“除非得到这两半密码，否则‘十枢机’手中的魔导具就是这世上最后的艾奎缇克合金制品。”
“雅妮丝……她的名字原来承载了我比想象中更多的理想啊。”
侯爵按下手杖上的某个开关，金手杖的下半截细长躯体侧面弹出一整条规整的长条形刀刃。
在我的注视下，侯爵用它切下烤鸡肉的一个翅膀，放在自己的餐盘里，但是没有吃，而是又端起来酒杯。
“您知道吗……我的父母是政治联姻，我母亲是奥克托堡邦的公主，我父亲冷曦公爵为了她名下北方的广袤魔导水晶矿娶了她，生下我之后她仍然居住在北境，每年只来杰尼瑞邦看我两次，”
侯爵用幽怨的语气诉说了他显赫的身世。
“在公爵的期望下我的童年作为设计局实验室里的学徒度过，这一点对于大部分你们艾奎缇克会士也是一样的吧。”
侯爵“咕咕”地咽下红酒，又立即端起餐盘，狠狠把里面的鸡翅尖与翅中咬断，
“之前我和设计局里年长很多的学徒们一起生活并不觉得寂寞，直到那该死的十五岁，我在我父亲的书房里见到了绝对能让我毕生难忘的画面：那时我把冷日一五式滑膛炮的图纸送给他，而公爵正在把一片晶体放进书桌里……镶嵌在桌子里的魔导结构启动，一个粉红色的影子升起在空气里，”
“那是艾奎缇克魔动院寄来的通信，采用的魔成像技术当初俗世无法复刻，如今则掌握在你们教廷手中。我记得那次通信的每一个字……那小姑娘的仪态不能用不卑不亢来形容，简直就像一个有十年经验的歌剧主唱般耀眼，她的真知灼见让我家那老公爵毕生的知识黯然失色，现在想来如果说那种境界并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那倒也不奇怪。”
“所以…….您是爱上了那家伙？”我问。
“十五岁的孩子懂什么爱不爱的……她只是大大冲击了我，用那般的美好碾压了我的日常。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每天变着法子溜进公爵的书房，不仅把雅妮丝来信中那些晦涩的学术辞令当成音乐来听，还知道了世界塔魔动院的通信地址 。我给雅妮丝写信，说要向她请教魔导技术……我居然也得到了魔成像的回信，于是只能夜里翻窗进入公爵书房，用他的仪器，放映雅妮丝微笑着解答我那些入门级别的问题的片段时光。后来我会在信里写其他的事，什么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啊，想出去旅行啊，或者是大张旗鼓，在我看来十分滑稽的来家里提亲的贵族……她会在影像里伸出手来，在空气中抚摸我的头顶……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
“您也不必描述……那种感觉没人比我更懂，只是……啊，原来是为她的性格设计脚本时，被我下意识夹带了私货吗。”
我喃喃自语，“菈依特神啊……您实在是编织命运的好手。”
“设计脚本？”
侯爵挑了一下眉，说。
“啊，不必在意，我和您说过，雅妮丝的最终完成是第十七届天平议会，也是最后一届直接促成的，我为她写了十五万字的对话作为最初的语言和动作风格，她的容貌则是大法师佐菲娅的手笔。”
“啊？您？”
侯爵抛下手杖和鸡肉，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摇晃起来。
“我就是靠这点苦劳成为天平议会成员的，艾告诉我已经连续五届没有人以文学成就加入进去了——”
“天呐……我所信仰的女神竟然是一个人造品，甚至是出于您这么一个阴森的——至少阴郁的教士之手，而我偏偏在邦联秘书长遇刺的现场，还有这个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和您屡屡相遇！”
“说是阴森的也没问题……不过雅妮丝不能算出于我手，如我所说她的成长能力快得让魔动院的工程师都震惊，光荣日前的她和初生之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我说。
“光荣日！天呐！您又知不知道，我曾经接到过艾奎缇克学会的邀请，那时我从雅妮丝身上得到许多进益，是在学术上风头正盛的时候……如果我知道会有光荣日那一天，又或者会有今天，我一定不会拒绝那份邀请。”
“我认为你们是一个个靠家学传承垄断知识的毒瘤，我那时发誓要靠自己的能力超越你们，超越雅妮丝，证明知识不光局限在世界塔中，也不和遗传病一样只能随血缘传播——”
“等等，您对学会的每一条印象都精准得令我惊讶，可惜没一条对我适用的……我的父母既不是文学家，也不懂冕文，”
我试图遏制侯爵饮酒后越来越激动的情绪，“首先，我要告诉您，雅妮丝的机房已经在光荣日中焚烧殆尽，”
“其次，雅妮丝的数据现在在我手中。”
“什……什么？修伯茨阁下，把它给我看看！”
侯爵的蓝眼睛中心的瞳孔像猫一样拉紧，继续摇晃起我来。
“如果不能重新造出可以承载它的机器——给您看也没用不是吗——”
我被摇晃地头皮发麻，“何况它现在不在我身上！”
“……是啊，以俗世的魔导机械学基础，想复刻那种机械纯属痴心妄想，”
侯爵眼里的光暗下来，停止了对我的摇晃，“那么……至少告诉我，那份数据现在在哪？”
“……我从议长手中继承了他的佩剑，”我重新侧脸看向炉火，火心中的木炭已经烧到极致，噼啪地跳出着火星，“如今那把大剑和封存其中的数据……都在教宗白翼十一冕下手里。这也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他答应如果我能顺利抓住薇莉娅•缪可尼亚，就会把议长的遗物归还给我。”
我叹了口气。
“……”
侯爵重新端起已经洒出去不少的酒杯，
“我来帮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