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楼!大厅门口!”
“大陆的走狗一个都别想进来!……看我用手榴弹把这群魔鬼送回地狱去!”
“不要停止射击!没有步枪的来窗口后面帮忙装弹!……有人中枪了!是法利亚，我把他弄到后面去，盖德来替我!”
战友们的吼叫和枪炮声在脑海里清晰地分层，前者刺耳而有力，后者沉闷而绵延——此刻它们都在迅速地远去，只剩下轰隆的心跳声，一，二，三四五，跳动的速度以恐怖的速度飙升。
法利亚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绽开的伤口，一边被战友往窗口后面拖动，一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朵猩红的血花意味着什么。这座市政厅里的死人早就比活人多了……活着才不正常，他费力地朝一边扭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仿佛触及到了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脑海中的一切感受。
“谢沙……我要……死了。”他在嘴里喃喃，“为了自由……自由……是什么呢。”
“别说傻话了!有人还在藤岛等着你回去呢……你不是成天喜欢讲你那美丽的未婚妻来着?”
战友把垂死的法利亚靠在墙上，伸手把他粘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的上衣布料剥开……伤口实在触目惊心，即使他是这座市政厅里最勇猛的士兵，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未婚妻……莱娜……谢沙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提她!”法利亚的瞳孔震动了一下，带起身体一阵痉挛，“一切都完了……回不去了………”
“别说话了，我们还有军医，”被叫做谢沙的战友草草从粗布军装的袖子上撕下来一条，直接绕上身一圈把他的伤口紧紧缠住，“你多幸运啊，等把你送回港口那边，你就不用再来这个被诅咒的建筑里了……只要今晚不死，美丽的莱娜就是你的了!”
“……谢谢你，谢沙。”有那么一瞬间，法利亚几乎相信了对方的话，然而下一秒强烈的倦意袭来，他只能点了点头，被泪水变得模糊的视野接着迅速阴沉下去。
“兄弟们!有好消息!”
耳畔突兀地响起什么人撞门而入的声音。
“我们缴获了好几艘大陆来的运输船，现在都在港口里了!”
“真……真的吗?”
整个房间里的枪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丢下了自己的防守位置，朝门口围成了一圈——在枪炮连天的轰鸣中，七八步外就听不清人说话了。
“以牺牲神的名义，千真万确，斯贝尔少校不让咱们前线的人知道，”刚刚进来的人说，“是游击队的兄弟告诉我的……那些船就是他们拿下的，每艘都是最大的运输船，完全可以把我们都送回藤岛!”
藤岛……
这个词唤醒了已经意识模糊的法利亚。一时间，种植园的葡萄架间翻飞的蝴蝶，乡间小路上奔跑的马蹄声，还有……美丽的园主小姐莱娜柔软的嘴唇触感，全都依附在这个词上，席卷了他最后的意识。
有船，有船就可以回到藤岛……就可以回到这该死的战争以外的世界。
为什么要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死掉!
必须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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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利亚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晚上了——通过帐篷没有合紧的缝隙，可以看到一寸漆黑的夜空。
胸前的伤口已经结痂，虽然稍微动一下就会有撕裂般的痛楚，但怎么看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强忍着剧痛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出帐篷，映入眼帘的是星蚕港静谧的海岸，还有——四五片高耸的白帆，此刻整齐地排列在港口里。
感谢菈依特神送来了这些船，送来了一场藤岛上春暖花开的长梦……在梦境里他的意志和死神搏斗，在醒来的瞬间，这片白帆向他宣示着幻梦的成真。
“为什么要让这些船就这么停在这里!”
“多在这座岛上停一夜，就要多死几百条人命!”
“您真的不珍惜我们这些民兵的命吗!”
背后传来嘈杂的争吵声，他回过头，看见港口中央的大楼前围满了身穿褐色军装的革命军士兵。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在和长官讨价还价?”
被围在人群正中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戴着三角帽的军官，他灰白色的眉毛因为愤怒而扭曲，一只手颤抖着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如果这是在中央陆军，你们统统都会被军事法庭判枪决!”
“这里可不是中央陆军!我们就知道不能信任你们这些不怀好意的刽子手!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军官缓缓拔出手枪，枪口朝天，
“所有人带各自部队回到城市里的防线上，”他一字一句地说，“否则，下一枪就要为华拉丁元帅清理门户。”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两个卫兵端起步枪，对准了周围的士兵们。
一声枪响迸射在夜空里，吞没了周围的人声。上一秒还咄咄逼人的士兵们，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斯贝尔少校!”
年轻的伤兵趁机推开剑拔弩张的人群，来到军官面前。后者和周围的士兵同时看向他胸口裹着的殷红的纱布，都没有说话。
“我们……不是质疑您，只是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撤退而已，”法利亚鼓起勇气说，“如果没有这些船，我们都会和大陆人战斗到死，但是现在……明明有更好的出路……”
“哼。”
斯贝尔少校把手枪收回枪套，“希望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勋章能让你们这群杂碎知道羞耻。”
他转向法利亚，“我只回答你的问题。从明天早晨开始，伤员们优先乘船离开，我会和所有能战斗的人一起留下来掩护你们，然后等待藤岛的增援。”
“我说的‘能战斗的人’，只包括有战斗意志的人。”少校又环视一周刚刚气势汹汹，此刻却鸦雀无声的士兵，“如果有人想抢伤员的船票，那就早点从这里滚出去吧。”
少校的身影隐没在大楼的门后，两个卫兵把步枪交叉在门口。
“喂！看看这家伙！”
法利亚一个踉跄朝地上栽去，周围的士兵们一哄而上，像护送英雄一样簇拥着他朝军医帐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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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夜里法利亚躺在床上，连合上双眼都觉得焦躁，恨不得跳过漫长的夜晚，直接到回藤岛的船上迎接黎明。
然而，离凌晨还有三四个小时，毫无征兆的炮响却把他从遐想里炸醒。炮声来自两三公里外的市区，显然是邦联军队发起了夜袭……这不是第一次了，在港区外布防的独立军在夜间时刻有人值守。法利亚从床上翻下来，尽管有些紧张，但从长期以来的经验来看，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邦联的兵力还不足以突破市区的防线。
“船！船正在沉没！”
一声绝望的疾呼从帐篷外掠过，法利亚心头一颤，跌倒在地上的同时四肢用力，连站起来都来不及就爬挣扎着爬出了帐篷……一片，两片，三片，在漆黑的夜幕下，暗白色的船帆在夜间由陆地掀往大海的陆风中飘摇，几千人脱离死地的希望，正在视野中摇曳着没入海神的怀抱！
“斯贝尔……斯贝尔少校在哪里！”
“别管了！很多伤员白天就被送到船上去了……天杀的，他们根本没法逃出来！快去抢救！”
火光和人声在营地里鼎沸、挥洒、交织，法利亚呆呆地趴在地上，看着陷入绝望的人们在视野里交错，摇晃，模糊……世界仿佛正在自己的视野里融化，那个被未婚妻的吻和葡萄芳香支撑起的世界。
以这片海岸为起点，失去船舶的消息像涟漪般层层向外荡开，一开始只是目击到帆船沉没的港口区，但在十分钟之内，就连市区里和夜袭的中央陆军交战的防线上也已经被绝望的气息浸透。
“他们打进来了……我们挡不住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慕琳少校麾下的骑兵驱逐着成百上千的独立军士兵从前线溃败下来，这些无助的年轻人失去了长官也失去了信念，只能茫然而绝望地聚集在已无退路的岸边。随着步枪和短管马枪的火药声齐鸣，大陆骄傲的胸甲骑兵手中的军刀倒映出熊熊火光，烙印在这支草草拼凑的南群岛独立军脆弱的军心上。
中央陆军急促的军号声在背后响起，法利亚不敢回头去看……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幸运，因为如果此刻他回头，就会看见那枚凶险的炮榴弹，正以也许是命中注定的轨迹，迎向自己的视线。
“莱娜……”
在被火光淹没的前一瞬，他喃喃地说，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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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我和冷曦侯爵、慕琳少校三个人，在港口外停下马蹄，看见星蚕港的港务大厦上，圣陆邦联的十二星旗迎着灰白色的晨光飘扬起来。
对我来说，整整一夜的煎熬就此结束，此刻的心情，我敢说慕琳少校和她的整个旅加起来再翻十倍也没有我兴奋，但我还得维持神职者矜持的仪态才行……嗯，希望他们不要褒奖我太久，让我到时候只能傻笑的时间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比较好。
“我们俘虏了两千人之多，”一个军官从港口里骑马出来，迎向慕琳少校，“连同他们的指挥官洛克·斯贝尔，此人是……”
军官莫名地语塞起来。
慕琳少校似乎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顾虑。
“是……前中央陆军少校旅团长，华拉丁将军的旧部，随他一起叛变到了藤岛方面。”军官颔首，“他一度企图自杀，但被我们阻止了。”
“让我见见他。”
慕琳少校淡淡地说。被忠心追随的上司的女儿活捉……这位斯贝尔少校这下算是倒了霉。
就在我愉悦地遐想的时候，慕琳少校忽然一拍马刺，加快速度从我和冷日侯爵之间冲了过去。
冷日侯爵本来看上去已经在组织赞赏我的措辞，这下也匆匆跟了上去。一时间原地就剩下两个人，我下意识地扭头，看见女仆小姐朝我露出一个招牌微笑，“怎么，你该不会在指望我夸你吧？”
“……随你。”
“嗯。”她兀自从我身边打马经过，“干的不错，米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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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船……是为了扰乱军心而做的设计。”
斯贝尔少校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邦联的叛徒了，但相比率领区区一艘船的怀尔德舰长，这个络腮胡男人带有的气场更加自若，好像他理直气壮，面前的我们才是丢脸的叛徒一样。
“是这样的，”我毫不犹豫地抢先回答，“我们有出色的机械师，可以制作出你们无法发现的，在必要时候破开船底的小装置。”
斯贝尔少校抬头扫视，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是三个人并排坐在他的对面……事实上我是这次进攻的策划者，冷日侯爵则作为船只的提供者得以列席。
“哼。如果是我自己的部下，这种卑劣的计谋根本没用。”
斯贝尔自顾自地冷笑一声。
“所以，为什么即使和素质这么低下的军队为伍，也要背叛邦联，”慕琳少校冷冷地问，“还丢掉了所有的荣誉。”
“您恰恰说反了，小姐，”斯贝尔看着慕琳，应该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在这场战争里替非正义一方作战，才会丢掉军人的荣誉。华拉丁元帅代表的才是中央陆军的信念，这不是靠军服的颜色来决定的。”
慕琳少校的身躯猛一颤抖。
“可是您一本正经要帮助的那些乌合之众似乎不理解您的理念，”冷曦侯爵突然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能用恶毒来形容，“您觉得您能引领他们，结果他们觉得您是个看不起他们的坏蛋。”
这下轮到我一激灵了。由于雅妮丝的缘故，他对五年前的变局的怨念似乎比我还深。
幸亏他是遇到了我，而不是薇莉娅……否则……
真是不堪设想。
“这只是必要的过程。”斯贝尔几乎没有经过思考，“随着这样的战斗发生，那些孩子最后会变成真正的战士。他们也许不信任我，但是整个南群岛现在都团结在华拉丁元帅的旗下——”
“够了。”
慕琳少校站起来，从腰间拔出指挥刀，狠狠插进隔开我们的木桌里，“听好了，终有一天，我会让华拉丁元帅也坐到你今天的位置上。”
我和侯爵被震慑地断了半截呼吸，对面的斯贝尔则呆呆地看着插在桌面上的军刀，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两眼发直。
“……我失态了。”慕琳少校的眼神缓和下来，把刀拔下来插回鞘里，门口站岗的士兵已经为她拉开了房间的门。
离开房间的时候，慕琳少校走在了第一个，而当我和侯爵一前一后走出去的时候，却看见她停在了我们身后。
“那个，修伯茨阁下，还有冷日侯爵，”她大幅度朝我们鞠躬，脸几乎朝着地面，利落的马尾辫垂到了头的一边，“这次你们的帮助，让我……不，让整个部队都少付出了不知多少人命，我十分感激，”
“另外，身为军队的指挥官，我竟然无法自己想到这种有效的心战策略，我会做仔细的反思。”
我和侯爵愣愣地看着这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下一秒几乎相视笑了出来。
“嘛。早点带您的部队打进常青城吧。”我吸了口气，尽量看起来了无所谓地说，“我去那儿有点事要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