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连，我记得你很喜欢密闭空间吧?”
“嗯，像乘世界塔的升降梯的时候，如果我能趁别人进来之前把门关上，那我就能高兴一整天。怎么了?”
“嗯……我想起了在世界塔底，建造在星霜湾之下的海洋观测馆……那里的景色和现在如出一辙。”艾莉卡淡淡地说。
“啊，姐……薇莉娅喜欢水生动物，经常带各院的孩子们去那里游览，每个人喜欢她的解说，都超过生灵院的专业人员。”
回想起这些事，我咬着牙地伸出手去，放在圆形的舷窗上。以窗外比夜空纯粹无数倍的漆黑为底，船舱里昏黄的灯光把我的半张脸映照在玻璃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在那张灰暗而平淡的人脸边上，看见了一抹绚丽的白金色……转瞬即逝，惊鸿过隙。
“上面有一艘叛军的巡洋舰……在我们头顶。”
“要不就地测试一下我们的水下攻击兵器?”
“别，这可是试作兵器，到时候别弄的我们还没量产，汐门帝国的针对武器先列装上了。给我绕开它。”
冷日侯爵和随员们的交谈声从船舱前头传来。如果没有亲身处在这个船舱里，是永远也想象不出水下七十米的静谧的，听到的人声就像是从自己大脑里发出的，极端的亲切和真实，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船舱里的这些人一样。
我回过头，一身黑白交色裙装的女孩枕着双臂，趴在小小的圆桌上睡着了，黑色的长发披散在桌面上，像某种蔫下去的奇怪花朵。
这个家伙……即使是我这种自诩怠惰的人，来到这艘船上也会感觉分外新鲜，但是她似乎真的对于任何崭新体验都不抱兴趣，在哪里都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
如果是和艾在一起的话，应该会和现在不一样吧。那个时候……我和她完全不熟呢。
这间狭窄的长条形船舱的宽度几乎只能容纳一张圆桌，像这样的圆桌一个接一个在舱室里列了五六个。前端的圆形金属舱门后是冷日侯爵所在的驾驶室，后端的舱门后是船员用来睡觉的宿舍，既然这样，这一间应该是类似餐厅一类的地方吧。
“左满舵，左满舵。”
“航向已校准。魔导蓄能器降低出力。减速航行。”
金属舱门忽然打开，冷日侯爵从门后走了进来。
“前面就到藤岛了。”他把一只手里插着吸管的橘子汁递给我，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杯，据说这是体现航海家素质的远洋专用饮料，“我们必须趁着夜晚返航，今晚估计得委屈您在岛上露营……我已经把必需的食物之类的帮您封装好了。”
“感激不尽。”我接过饮料，站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艾莉卡身上。
“其实我真的挺羡慕您的，”侯爵低声说，“能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两个人一直旅行。”
“……”我哑然失笑。
“如果您也和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人生地不熟……您就会觉得只要有个同类就很幸福了，”我慢悠悠地吸上来橘子汁，里面加的糖度超出了我的舒适范围，“至于是不是可爱的女孩子……绝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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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岛海岸以繁盛的植被著称，在下船时，环绕在岸边的庞大红树林也造成了不少麻烦。踩在润湿的砂石海岸上，抬头就能看见圆满的月亮高悬在椰树与棕榈的阔叶顶上。
在很多时候，月亮在人们赋予的寓意里象征着绝对的真实。这也许是因为，夜晚对于伪装和欺骗来说得天独厚，而月亮恰好在这个时候照在头顶……就会让人好像在那强烈的莹白色里，看见审判官的面孔。
这个时间点，通往内陆的森林里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自然没什么赶路的可能性。在森林外围，我们找了片不会被海面上游弋的船舰发现的隐蔽地方，扎下了从军营里带来的一顶帐篷。
低下头，干树枝堆起的营火噼啪作响。艾莉卡跪坐在火堆对面，双手捧着水杯，闭着双眼，脸庞微仰，看上去热水正平稳地流进喉咙。
一阵凉风从森林里倏忽吹来，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肩膀上和教袍配套的披肩，正因为濒临热带，海边的夜间降温速度有些快，反而让人非常难以适应。
“喂，我说，”我看了艾莉卡一眼之后迅速暼向地面，“您这么穿不冷吗?回帐篷里去吧。”
要说耐寒点的衣服我们当然都是有的，只不过她应该也没预料到这一带气温的无常，在丝岛的时候穿着长裙甚至还算厚实的。
“当然冷啊……看也能看出来吧。”
她淡淡地说，把手里的水杯放在火堆边，自己则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不过没有转身去帐篷里，而是径直朝我这边走过来。
“有什么事……嗯?!”
某种湿润的东西凑在了我的嘴上，我下意识用鼻子用力吸气，却一下子被温热的气流淹没了。
“唔……”
眼珠不知所措地对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颤抖，我能感觉到艾莉卡清癯的鼻翼抵在了我的脸上，带起细腻的触感。睫毛的末端像致命的触角，把焦热的毒素从脸上的皮肤，往下贯穿全身。
她的双手把我的双手压在地上，支撑着身体朝我前倾过来。嘴唇成为唯一的着力点，我能感觉到她在试图做更加出格的唇齿接触……虽然这个距离上异性的气息已经让人目眩神迷，但我的理智还不至于不堪一击——
“为什么?”
轻轻吐出这几个字的同时，艾莉卡缓缓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眼帘低垂着，充满了深郁的迷离。
“别告诉我，这五年里你没想过这种事。”
“那……那怎么能……不是，这不是一个概……”
我急着问个清楚的话被噎回了嗓子里。这问得也太狡猾了，但凡是个动物……就像侯爵说的一样，两个少年少女就这么结伴旅行，就算我打心眼里不想这种事，菈依特神赐予人类的本能总是无法违背的。
“嘁。色鬼。”
艾莉卡的反应淡薄地让人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她抬起一只手，把我一直遮着右眼的长长额发往一边拨开，纤细冰凉的手指擦过我的皮肤，带起一阵阵触电般的酥麻。
“艾莉卡……您……”
我看着跪坐在面前的少女，视野里是她低垂的头顶，黑发如冲刷下的水流般泻下，“您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你觉得呢?”
她再次抬起双手，搭在我的双肩上，然后侧过脸，贴在我的胸口。
比起大部分男性……我从锁骨往下应该也都是只会有骨头的触感吧。我费力地整理着凌乱脱轨的思绪。
“所以为什么要这样?您总不会是喜欢我吧……我觉得不会。”
“算你有自知之明。”艾莉卡的双眼出神地看向前方，“你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懦弱，死板，无聊，而且还自命不凡，最恶心的是花心。会喜欢你的人……大概是个很蠢的人吧。”
“……”
我只能叹了口气，真要说的话，这几个形容词对我来说还真没有一个不是恰如其分的，除了最后一点仍然有待商榷。
“但是，你觉得我们有资格说什么……‘喜欢’吗?’’
我低下头，看见她的侧脸上依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
“从世界塔倒下的那天，从艾把我交给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有这一刻了，”她喃喃地说，“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别的人……不是吗?”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仰脸看向树顶上漏出的方寸星空，“但是这些年，我们不是都在试着了解这个俗世吗……或许不该用‘俗世’这个说法了——”
“那是你!”
艾莉卡突然坐起来，揪住我的衣领，大声打断我，“你就说吧，米连，如果我现在从你身边消失，再也不回来，你一个人，活得下去吗?”
“我……”
我扭过头，轻声说，“大概会试试吧……不过多半是受不了。”
“是啊!这是友情?还是亲情?还是爱情?你告诉我啊?”
艾莉卡再次低垂下头，但是仍然能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她的脸滴落，折射半分篝火，半分月光。
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我们都没有找到在这个和世界塔相比，没有半分温暖的世界上存活的目的。追捕薇莉娅只是，死人的嘱托罢了……就算明天我就把这件事忘了，伟大的议长先生也不会再从世界塔下的焦土里爬出来问我。
不知不觉，我和这女孩已经互相成为彼此活下去的“意义”了啊。
“嘛，我不知道。”
我试着摸了摸她的头顶，“不过您又不会消失，我也不会，就这么下去就好了吧。”
“真是废话。”艾莉卡忽然把我的右手握住，我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塞了进去。
我把它拿到眼前，一把带鞘的匕首，艾莉卡最趁手的武器之一，但这一把的质地不同于她平日里用的艾奎缇克合金，而是轻盈的银质，刀柄上雕着初开的紫罗兰花纹饰。
“这是艾以前送给我的，”艾莉卡的视线也落在了那把匕首上面，“这样一来，我的生命就真的交给你了……如果有一天，你终于脱离了这个把我们束缚在一起的诅咒，就用这个，把我杀了吧。”
“您在说什么——”
“作为交换，”女孩狠狠把我的手连同匕首按下去，“我知道你在世界塔的时候喜欢过薇莉娅的……我要亲眼看着你杀了她，要么就我自己来。”
“至于雅妮丝……她早就不在了，我就不管了，”她自顾自地朝我扯了扯嘴角，“我也是想延缓那一天的到来的啊。”
“不是，艾莉卡，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话?”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按照经典方式试图让她清醒一点，“你是着凉了，脑袋烧出问题了不成?”
“我看你脑袋才有问题，”艾莉卡把我伸向她额头的手推开，“这些话我从很久以前就忍到现在了，现在只是到极限了而已……”
“……那好吧，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这个我收着就是了，不过我先说好，我可不打算按照你的使用说明来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