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里的空气似乎正在消失,气氛沉闷而压抑,当然这是对于我们三个人来说的心理作用,外人,比如说笑呵呵的店长先生,是意识不到的。
艾莉卡眉头紧锁,有些焦躁地环视四周,我知道她这是在评估就地动手的可能性……显然不行,这座城市是薇莉娅的大本营,在市中心大打出手的结果绝对就是和全城人作对了,毕竟从刚刚的事情来看,她在这里的声望好得……一如既往。
“好……久不见。”我调整好凌乱的呼吸,往前走了一步,“我听说您在常青城加入了独立军,却没想到会在这间咖啡厅里遇见您。”
“你来得比想象中快。”薇莉娅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非战时我的私人时间不少。有问题么。”
她径直走过我的身边,连余光都没看我一寸,走到墙角,拿起一把放在那里的长柄扫把,居然真的开始打扫起地面来。
“小薇即使对朋友也是这副语气啊……这不太好。”吧台里的店长站起身来,打破了我和她之间僵硬的气氛,“难得小薇有朋友来,我就不在这打扰你们了。如果来别的客人的话,小薇,可以拜托你吗?”
薇莉娅没有回答,而是朝他微微欠身鞠躬。
“那……晚上见。回来的时候帮我带瓶白兰地。”
一经走出来,我才发现店长先生的身材异常魁梧,虽然不比我高,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轮廓比我大了一圈,宽阔的双肩和身体的比例很匀称,即使年纪绝对超过了50岁,但仍然保持了男人们梦寐以求的身材。
也许是出于职业反应,艾莉卡下意识给他拉开了门……我确认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尽头,回过头来,上一瞬间还在门口的艾莉卡,忽然就出现在了薇莉娅的身边,她的右手抬了起来,但薇莉娅用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使得艾莉卡手里亮出的小刀无法再移动分毫。
“您想干什么?在您打工的店里?”
我看出来她暂时没什么敌意,所以只是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这里可不适合同时拔出刺剑、长矛和魔导伞。薇莉娅是艾奎缇克战技院的名宿,正面格斗能力远非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所能比的,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大打出手完全取决于她。
“艾莉卡原来长高了……到发育期了么。”
她放开了艾莉卡的手腕,“米连说得对。不要在这里动手。”
“您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压低声音,走到她身边说,毕竟这屋子里的声音还有被外面的人听见的风险,“我刚从战场下来,星蚕港里地上的尸体比外面的路人还多,您就这么喜欢这种事?”
“五年了,我和你说过很多次。”薇莉娅淡淡地说,眼神仍然专注地跟着扫把在地板上移动,“邦联的敌人本来也有很多,我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是我制造了这些事情。我只是出于共同的敌意帮助他们而已。”
“可是公会成立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纷争!您这样也好意思打出为世界塔复仇的旗号?”
“公会已经不在了。”薇莉娅停下了打扫的脚步,“曾经为大家而活的人,现在都要学会为自己而活。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那就是复仇,仅此而已。”
“米连,我最后和你说一次,”
她对我抬起了眼睛,光泽幽暗的湛蓝眸子,一瞬间的时间,我好像看到了曾经的“姐姐”……只是一瞬间。
“你是十人议会里最后一个还在被世界塔束缚的人……五年时间,你还在为了梦话似的真理和艾的遗愿而活,你不是米连•修伯茨,而是艾•克罗霍诺的影子。”
“最后……一个?”
我战栗了一下,相比话语的主干,某个隐约透漏出来的意思却先被我捕捉到了。
“您……见过天平议会的诸公?”
“不知道。差不多了,我没有话想和你说了。”薇莉娅撩了一下耳畔的发丝,“走吧。快下午了,马上客人就会多起来的。”
“无论您想做什么,我会按照公会的准则判断对错。”我识趣地一把拽住艾莉卡转身往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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悻悻从咖啡厅出来,我拿着地图走在前面,艾莉卡则跟在后面,防止有什么薇莉娅的手下或是她本人尾随。
来常青城的路上,我倒是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十几遍可能遭遇她的方式,比如被她出来执勤的时候发现,更坏的情况她早有准备,已经在大教堂里守株待兔……实话说,在咖啡厅里友好交谈这种展开,即使我的爱好是写轻小说,也很难预测得到。
她在大陆辗转的这五年里,通过联络各地的动乱势力,制造了不少流血,我们也不止一次追上过她……每次都是直接兵戈相见,短暂地连她的脸都看不清。
需要一个机会……在隐蔽一些的地方才有可能制服她。无论怎么样,终结她的复仇之路,是我无法拒绝的使命。即使她说了刚刚的那番话,又怎么能让我……就这么无视五年前的那一夜呢。
艾最终是死在了我的面前,我身后这个女孩就是他给我留下的活体记忆……如果无视对他的承诺,他死得可就没一点意义了。
曾经以桀骜闻名大陆的魔法鬼才,凌驾世界之上的艾奎缇克议长,我还没这个资格把他最后的意义抹消吧。
我摇了摇头。
“你不会真的在认真想她说的话吧。”
艾莉卡冷不丁地走到我身边,“什么艾的影子……哪有影子和本人差这么多的。”
“……我好想给您一拳。”
“我只是说,虽然你确实没什么主见,不过我没感觉你像个影子或者傀儡,”艾莉卡随口似的说,“你不也帮华拉丁小姐夺取了港口吗,这和艾无关吧。”
她走到我面前,轻旋鞋底转了个圈,回头朝我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浅笑。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挠了挠头,这么说……感觉最近遇到的冷曦侯爵和慕琳少校,在我的印象里存在感异乎寻常地强。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的话,也许可以指望他们来,在我被世界塔的时光染白的生涯里,加入越来越多的,这个世界的色彩吧。
“等事情结束了,摆脱了教皇,我们干脆留下来去慕琳少校的骑兵旅里当雇佣兵算了。”我一边开玩笑,一边把地图折起来放回口袋,“战争结束了就可以在这里就地度假……真不错。”
方形建筑的影子迎面投下,我抬头,仰视这座常青城最高的建筑……下午的日光下,白色石砖微微泛出古老的黄晕,暗红色瓦顶的四角竖起四座尖塔,其上装饰着的彩绘玻璃折射出色彩难辨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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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论题是,《神纪》的二十九章第二节里提到,年轻的主神菈依特曾经为了求爱,伏地亲吻月亮王女珀薇的脚尖。但在第四十二章第五节里,他又告诫人间的埃普若王子苏基,不可以在爱情中抛弃男性应有的矜持姿态。如何解释这段矛盾的记载。”
“啊……主教大人,恕我直言,作为抛却欲望的修士进行神学交流的主题,这个题目是否显得太过轻浮呢?”
“否。第十四代教宗白翼二世说过,吾辈因为作为人的天资愚笨,欲一心侍神则无暇兼顾情爱。而神全知全能,心智无限充沛,因而不存在这种顾虑。您的论调,在我看来是认为神的情爱像你我的一样毫无意义。这是谬论。”
“……没有异议的话,讨论继续。诸位兄弟,请发表见解吧。”
以上,是在我推开大教堂的门的瞬间,吸引着我驻足倾听的,门里正在进行的高谈阔论。教堂的结构和普通的礼拜堂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作为整个南群岛教区的本部,在陈设上更加华丽,两片加起来可供数百人落座的固定椅区被绛紫色的地毯隔开,地毯一直通向大厅最前端的讲台,此刻一个在我的距离不是很能看得清的人影正从上面缓步走下来,来到前排坐着的几个教士之间。教士们只是和他目光交接了一瞬,便纷纷各自游离开来,没有人回答。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议题在某些不被承认的旁支教派里有过研究。菈依特对珀薇的追求事实上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恋母,因为菈依特出生时便令诞育他的夜神依娜难产而死,在从幼年成长为全知全能的主神的过程中缺少了必要的母性之爱,他对善良的月亮王女的爱因而扭曲。论据出自《神代鉴》第三卷,‘菈依特便缢死珀薇,为的是保留她完整的身体。于是他依着她的身子变化,对着她的尸体雕琢自己三天三夜,将身体都变成她的样子。由此菈依特既以男神,也以女神的形象示人。’既然他对珀薇的感情不止于爱情,那么不遵守通常爱情中男性应有的姿态,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我捂了捂心口,想把这扑通扑通的,让人害怕下一秒就会力竭而止的心跳给安抚住……我果然还是没法在大庭广众下面好好说话,一到这种时候,吐出前几个字还能有意识地放慢速度,到后面往往听上去就和咒语一样了。
不过,这个议题其实在我编写的某本神学小册子上单独讨论过……看来我的影响力因子在海外并不是很高。总之,我走到门这边的坐席尽头,声音能传到大厅前端的位置,把我所知道的答案说了出来。
我没注意到教士们在我发言的时候的反应,只看到这会他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讲台上——
“出色。”
讲台上的人轻轻发出一声也许是赞美的声音,朝我走了下来。
“是普林泽尔来的裁判官,修伯茨兄弟吗。”
他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来。
“是我。”
对方握手的力度出乎意料的大。之所以说出乎意料,因为他是一个个子不算多高的青年,和我差不多年纪,一头黑色的半长头发,额发拂在黑框眼镜上,再配上和我同一品阶黑紫相衬的教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气质比我更加阴郁的男性。
“我是南群岛教区的紫衣主教,希尔•赫克托。幸会。”
赫克托主教,这就是教宗要我来这里见的人了。没想到现在还真有年轻人会投身神学……这就无所谓了,教宗虽然让人不想信任,但他确实迄今为止没有骗过我。如果这次也不例外的话,那么,那个被教宗扣下来用来约束我五年之久的东西,就在他的手上了。
“抱歉,诸位。请让我一个人接待一下修伯茨阁下。”
他用那诵经般毫无起伏却称得上优美的声线说。周围的教士们非常识趣地一个个起身,简单行礼后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