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的石质大门随着我的呼吸缓慢移动,朝漆黑室内投下的光隙一丝丝在脚下扩大。
大门甚至没有锁,真是……赤裸裸的挑衅。
这应该算是个好的信号……说明那个家伙还保留着该死的充沛兴致,不会立即就拿艾莉卡怎么样。
“冷曦侯爵,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我稍稍回头,左眼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他,“还有慕琳少校……说实话,对我来说,没有艾莉卡,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真的……怎么说呢,就像机械一样,负荷变大了,感觉很快就要宕机……谢谢你们能在这里。”
“嘛,我们两个也不是做慈善的,无缘无故就会跑到敌占区的腹地来劫牢,”侯爵露出豁达的笑容,“说起来我们都返航到半路了,还是慕琳少校非要来找您……算是报恩?毕竟我们两个都有很重要的事承蒙您的帮助。”
“好了,这很重要吗?”
慕琳少校看起来有些局促,“抓紧时间吧。您知道他躲在教堂的什么地方吗?”
“差不多。”我用力把门彻底推开,另一只手汇聚起霜白色的魔息,勉强充作照明。
赫克托会呆在的地方只有一个,某种意义上他和我在气质上是同类,如果是我的话,最喜欢的地方,也是一间房子里最阴暗,最不会被找到的房间。
果不其然,讲台边上通往下层的小门也没有锁。我第一个走下甬道,冷日侯爵和慕琳少校依次跟在后面。
“您都不确认一下这里面有没有机关之类的东西?”
“有又怎么样呢,我们总是要下去的。”我头也不回,“赫克托是不会在这里用什么暗器拦下我的……他应该还挺急着见我的,就像我急着见他一样。”
圣器库的门这次是关着的,不过只是个厚一点的木头门罢了……我抽出佩剑,狠狠刺进木料里半截,银色的辉光在刺进的位置迸射出来,裂纹转眼间爬满整扇门,下一秒,分崩离析。
“修伯茨兄弟……我还以为以您的习气,会礼貌地敲门呢。”
“我也以为以您的习气,做不出绑架一个17岁小女孩这种事,”我踹开木门,门后圣器库里迎面扬起一阵积灰,“说吧,我和您素昧平生更无仇无怨,您大费周章弄了这一出戏是想干嘛?”
“您说得对,我们确实素昧平生,但我对您的……景仰,则是由来已久。”
那个人影发出单薄的轻笑,在那微弱笑声落下的一瞬间,整个房间墙壁上镶嵌的十几个烛台骤然同时点亮,一时间,狭长的圣器库里灯火通明。
“这是……”
身后的冷日侯爵发出一声低呼,而我只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房间里的陈设和上一次来时完全不一样了……之前堆在角落里,蒙着红布的轮廓,如今撤去了遮掩,其下不是金银的仪式器具,而是白色的石膏雕塑,半身的,全身的,还有头像……高高低低地摆在房间两侧,而两边的墙壁上更是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像,有的装裱在画框里,有的只是潦草地把画纸贴在墙上,有的甚至还是未完成的草稿。
所有这些玩意的目光都栩栩如生,那是一小时前刚刚在记忆里加深了烙印的忧郁目光。
没错。所有的雕塑和画像的临摹对象都是同一个人……薇莉娅•缪可尼亚,有的身着笔挺的棕色军礼裙、有的则是白色的连衣长裙,还有属于那家咖啡店的长围裙;有静坐着阅读的姿态,有在街道中间走过,朝一边招手回应路人问候时的侧脸,甚至有骑着白马的大型雕塑。那女孩绝伦的高挑而柔和的曲线,金色的柔顺长发被绝对的大师笔触还原得纤毫毕现,而那湖绿色的忧郁眼神……仿佛能感受到那几十条视线,在房间里交错纵横,令人喉咙发紧,呼吸压抑。
真是个见了鬼的疯狂空间。
而一身黑袍的赫克托就站在房间尽头,他的身边是上次来时我看到的那具大十字架,此刻被缚在上面的人……是艾莉卡,十字架四角的银链缠绕在她的脖子和两只手腕,以及长裙下露出的脚踝上。
“艾奎缇克学会的昔日领袖之一,百年出一的神学大师,带着神秘的白色魔剑在整个大陆上狩猎魔女,然后毫不留情地对她们不净的躯体施加骇人听闻的刑罚,”赫克托伸出手,托起艾莉卡的下巴,自顾自地说,“您是多么传奇的人物,我无数次设想您是一个像冰原一样冷峻的人,在属于天才的旅途上变得忧郁,就和缪可尼亚一样,”
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艾莉卡双眼闭着,脑袋无力地垂在赫克托指间,尚且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艾莉卡进入了如此的昏厥状态。
“而真正来到我眼前的人,却和我一样,阴沉,幼稚,没有方向,毫无顾虑地沉浸在自己漫无目的的思考中。”
赫克托慢慢用一只手摘下眼镜,那双细长的黑眼睛露出了细致的锋芒。
“……这世上对我有意见的多了去了,”我朝他举起剑,“这不是理由。”
“这当然是理由,是我唯一的理由。”他把阴郁的目光从艾莉卡的脸上转向我,“你我明明行走着相似的路,你却得到了神的眷顾,在那座塔里享受谐乐与友爱,还有——像缪可尼亚这样的人的垂青……得到了这一切的您,却像愚蠢的贵族一样不知珍惜,甚至主动抛弃,来到它的对立面上,”
“你,米连•普林泽尔•修伯茨,”
他忽然厉声说,“你扪心自问,如果你不是生长在世界塔的殿堂里,而是在远离大陆文明世界的殖民地乡下,在吵闹又愚昧的市井之间,在时间都仿佛和众人的大脑一样停滞的,千篇一律的,没有人应答你的思绪的世界里,生活,长大,”
“您会不会变成我现在的样子……就像这样,麻木,什么都摸不到,明明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原理,却感觉不到自己身在其中……也许只有**能让你感觉到真实?”
他把苍白的脸凑到艾莉卡的脸旁,伸出舌头,放肆地舔了一下她的脸颊。
我毫不迟疑地抬起右手结出法阵,然而掠向赫克托的霜白色魔弹被他单手接住。若是动武的话……他的魔法造诣完全不明,而我的状态已经是快要油尽灯枯了……何况“真理权重”已落入他手,如果是那把剑的话,确实有着令艾莉卡无法抵抗的力量。
“那,这就是您搞这些艺术创作的理由咯。”冷日侯爵忽然走过我的身旁,大摇大摆地走到墙边的其中一幅画像前,“我恰好有幸刚刚目睹了这些佳作的模特小姐。对比来看,我收藏的那些六七十万芒斯金币一幅的名家手笔,都不如这些惟妙惟肖。让我猜猜……您该不会是每天趴在这教堂的某扇隐秘窗户,在阴影里窥视着这朵在常青城里肆意开放的鲜花,来抚慰您这自命不凡的心灵吧?”
赫克托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嗓子像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溢出几声干涩的,支离破碎的咳嗽声。
“哈哈……哈哈……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人,不过您的感觉很敏锐,事实上,我自己都没法把我的行为形容地如此贴切,”赫克托冷笑起来,“没错,就是这样,薇莉娅,她就是为我带来福音的天使……她脸上满含比我更深的忧郁,但她不像懦弱的我一样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大教堂里逃避这个俗世,她过着我渴望而不敢尝试的生活,她生活在我畏惧的阳光之下,”
“而你,米连•修伯茨,”
他再次转向我,声音和眼神都变得如锋刃般尖厉,“你有幸和薇莉娅共度如此之多的光阴,你也沐浴着我所渴望的阳光,你享受着我所不配拥有的一切,就连教宗陛下都对你青睐有加……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凭什么……而你,你不但不怜惜那个天使,居然还想置她于死地……”
“你就是我对这个世界深仇大恨的具象啊……修伯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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