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我不能把它交给你。”
大教堂门前,一行人终于开始交涉今晚的最后事宜。
“真理权重”,这把可以威慑从前世界上最有权势之十人的重剑,此刻正握在薇莉娅的手心里,毕竟在场的人都没有和她再动手的能力了。
“这里面隐藏着远超《世界塔条约》规定的杀伤魔法规模上限几倍的魔法式,是艾不愿交给俗世的划时代造物。”
我对薇莉娅说。
“第七元素的热能转化率我目测至少能达到日元素的50倍,火元素的100倍左右……而且,修伯茨先生,”
冷曦侯爵补充道,“既然黑魔法是操纵生命力的魔法,它岂不是也能通过抽取生命力来……杀人,这样做的效率远比用火来得实在。将来若有一天应用到——”
“我在剑的魔导核心最深处……发现了那种魔法式,但是我理解不了启动它的方法,”薇莉娅搀扶着的赫克托有气无力地说,“那种东西如果应用于战争,百分之百会招致人类的毁灭。”
“呵呵……你们的学会为此而成立,却阻止不了这种事。”
他讥笑道。
“总之,这是艾的遗物,而我是见证了他的遗愿的人。您是知道的。”
我徒劳地和她重复了一遍我最正当的名义。
“所以这和艾无关……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为此我需要这把武器。我答应你,米连,我不会用它的力量来对付你。”
可恶……我为教宗卖命这么久,虽然更多是出于维护艾希望世界就此摆脱学会阴影的遗愿,但这把最终酬劳就这么机缘巧合地落入她的手里,要说心甘情愿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是眼下好不容易和她缓和了关系,我真的不想打破目前的氛围啊,何况艾莉卡还等着安顿呢。
“好,您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我几乎是恶狠狠地说,“谁让我打不过您呢。”
“我和你说过,米连……当你在公会的真理和艾的理想之外,找到自己的愿望的时候,你才会拥有力量。”薇莉娅低声说,“那时,你一定就能从我手里得到它了吧。”
“薇莉娅•缪可尼亚第四席,刚刚的言论,绝对不是一个艾奎缇克会士该说的话。”
“这次又是谁?!”
所有人同时抬头,身后的大教堂上空悬挂着午夜之时高度和亮度都来到顶点的白色圆月,盛大的霜色月光披满了教堂的红瓦顶……而在瓦顶正中赫然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他的身边是房顶四座哥特尖塔中的两座,另外两个人影分别站在上面,三个人的衣摆顺着相同的风向,像旗帜般猎猎飘扬。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出场……”声音远远的,似乎来自左边那个矮小一些的影子,“看起来明明很傻。”
“风很大,声音是传得下去的。安静。”右边高大的身影沉声说。
这声音……不可能有错,我咬紧了嘴唇,扭头看向薇莉娅,她正皱紧了眉头,侧脸往上望过去,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身为艾奎缇克会士,即当做以己心消融于全人类之和谐,以己身化为历史乐章之音符的觉悟。世界塔之誓约,一曰真理,二曰友爱,除此之外……个人的私欲何其渺小。”
正中的人影从月光披散的尖顶上一跃而下,身影掠过我们的头顶,最终在所有人的面前落地,坠地时带起一阵遮蔽视野的扬尘……不是尘土,而是星星点点纯白色的光尘。
而当光尘散去,伫立在那里的是纯白色的人影……那种装束是我即使多少年不穿都不可能忘怀的,白底金边的连帽斗篷,领口以石英天平领扣扣住,右胸前是统一的银链绶带,左胸前则别着根据席位特定的花藤纹章……虽然从正面看不到,但是在那身白斗篷的背面,是金丝绣成的圣杯天平徽。
每个艾奎缇克会士都有一身这样的白斗篷,而且其余部分完全一样……只有左胸前的花藤纹章,那是“十枢机”独有的印记。
来者缓缓抬起双手,放下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头纯白色的坚硬短发,那发色和我黯淡的银灰色截然不同,是比雪还要洁白明亮的颜色,并不是大陆任一民族所能先天具有的。
是啊……那当然不是了,这个人我是认识的,但并不熟悉,不光是我,同为“十枢机”的薇莉娅或是艾莉卡,甚至是艾可能都没有见过他几面。
相比我几乎还是幼年时的记忆里,他的脸上似乎又多了几分沧桑的痕迹,鼻子下的灰白色小胡子更加明显,毕竟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二十多岁,现在应该已经年近四十了吧。但即使如此,那张脸仍然不失其英挺,如同古代的白色石雕般,五官深刻而隽永。
“您是……副议长……吗。”
薇莉娅的声音微微颤抖。
“果然,无论多少年过去,即使是久未谋面的后辈,天平议会绝不可能会彼此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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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那一夜,您不在世界塔。”我看到薇莉娅抿了抿嘴唇,“现在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要先纠正你的称呼。”白发的男人用极度平静而沉稳的声音说,“根据《艾奎缇克宪章》,在天平议会议长遇难,且不具备重新召集议会选举议长的紧急情况下,由副议长自动继任为议长。因此,你现在应该称呼我为议长。”
“至于来这里的目的……作为新任议长,我要肩负起重建学会,再次以人类的最高智慧引导人类的责任。现在我们的事业已经初具雏形,我来是为了邀请你回到新的世界塔,”他朝薇莉娅伸出了一只笼罩在白色袍袖里的手,“以及回收你手里的那把公会信物。”
“还有那边的米连,你怀里的是艾身边的女仆吧,”他没有用正眼看我,这当然让我很不舒服,“你们两个已经做出了实质性的背叛行为,加入了我们的仇敌菈依特教廷。但如果你们在这里向我悔过的话,我可以既往不咎,也欢迎你们重新成为我们的兄弟姐妹。”
“但是前任议长临死之前已经授意我把公会永久解散,在这种情况下……《艾奎缇克宪章》就不再有约束力了吧。”
我把怀里还没醒过来的艾莉卡交给旁边和冷日侯爵并排站着,似乎不准备干涉这场旧时代鬼魂之间内部闹剧的慕琳少校,自己朝薇莉娅的方向走了几步……如若真的能把时光倒流回五年前,我当然愿意回到世界塔里的幸福生活……然而,这五年间无论是我们,还是世界都已经发生了深刻的,不可逆的变革,这个世界已经按照艾的遗愿,自由而狂野地生枝发芽开花,虽然这其间有着重重丑陋而危险的阴暗面,但我此刻的心是没什么迷惘的,那就是我并不想再做什么回到过去的,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的梦。
何况……这绝对也是艾不希望看到的吧。哼。五年里都没听说过这个常年驻外,有幸没有目睹光荣日惨状的副议长有什么动静,看来是在暗中鼓捣他们所谓的事业,现在不知道他们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最致命的是真的有一些极度可怕的人物加入了他,我的眼珠悄悄上抬,视野的最上面暼见了教堂尖顶上站着的那两个黑影。
在这种情况下,薇莉娅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关键了。如果她选择加入副议长的话……那我大概就直接完蛋了,我和艾莉卡怕是会被他们吊死在新的世界塔上面,然后由这个世界来面对艾奎缇克公会阴魂不散的复仇。
这听起来怎么都不是件好事吧。但是人类就是会因为愚昧或是错误的情感来做明知道不对的事,本来学会建立就是为了解决这种劣根性,结果现在……这就是所谓的,“屠龙者终成龙”?我忘了在什么时候听到过这种孩子气的说法了。
“你说的没错。但是那天我并不在世界塔,如果你不能提供你获得艾•克罗霍诺•暮火的遗嘱的证据,恕我无法认同你的一面之词。”副议长终于转眼看着我,这时我希望他还是去盯着薇莉娅看才好。
“我来为他作证。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见到了被圣殿骑士重伤的艾,是我们两个将艾埋葬在一棵枯死的苹果树下,”薇莉娅终于开口了,“米连确实被艾指定为遗嘱执行人,所以我更认同他是艾奎缇克公会的继承者。”
“嗯……?根据我的情报,这五年间你一直在从事对俗世政权的破坏工作,并且和米连•修伯茨互为死敌,因此你现在的态度……令我感到困惑。”
“我的复仇是为我自己复仇,而不是为了学会,”薇莉娅的声音异常坚定,令我在心里欣喜若狂,“抱歉,我对重建世界塔没有什么兴趣,我也不认同学会曾经蔑视俗世人心的那份傲慢,如今那份傲慢还在您身上……至于真理权重,于情于理都不属于您,您请回吧。”
她往前一步,用身体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瞬间我感觉她的轮廓开始在我的视野里摇晃……温暖的月光模糊了她的身影,另一个白色的虚影重叠在她的身上,若即若离。
那是……曾经的她吧。曾经对着我们露出无瑕的微笑,把仿佛把全世界的阴云都阻隔在世界塔之外的她。
那个时候我们以为她就是永远不会露出悲伤的表情的……那根本无法想象,也根本不适合她吧。对吧。
“姐姐……”
颤抖着的手朝她抬了起来,但最终还是只能又放下了。
“我知道了。不愧为天平议会的成员,拥有着超凡的思想力和信念。”副议长轻轻摇了摇头,“那就没办法了。”
薇莉娅的双眼圆圆地睁开,猩红色的血花从湛蓝的瞳孔里掠过,带起一阵颤抖的涟漪。
所有人都没有看清那袭白色斗篷和那把猎刀是以怎样的速度和轨迹出现在薇莉娅身后的,除了一个人……薇莉娅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个已经残破到血肉模糊的躯体缓缓向地面扑倒下去。
“喂!您怎么样了!”
薇莉娅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我冲到她面前,把倒在她脚边的那个黑色身影扶起来。
“修伯茨……兄弟,”面前这座教堂的主人,赫克托主教的嘴里不断溢出着血沫,即使不忍去看伤口,也能判断他的肺叶应该是直接被刺穿了,“我现在……向您道歉,请……为我……祈祷吧。”
“我向您保证,您会成为菈依特神座下高贵的天使,赫克托兄弟。”我把手指伸到他微弱而急促起伏着的胸前,画了一个菈依特教神圣的半边蝶翼图案,在《神纪》里,被背叛的人类烧毁肉体的菈依特神以一片无羽而纯白的蝶翼重返天国。
“薇莉娅……小姐,真想……和您一样……叫她……姐姐啊。”
这是天赋异禀却孤独成病的南群岛大主教最后的遗言。薇莉娅没能听到,因为这个时候她在我身后拔出了背后的长矛,转身对准了那个原本会取她性命的白色身影。
“真是意料之外,我不认识那位先生……但是他既然愿意这样替你挡下来,一定是做好了觉悟吧。”
副议长把猎刀插回腰间的鞘里,自顾自挥了两下在刺向薇莉娅的瞬间从她手里夺走的“真理权重”,似乎是在用手感判断它的真假。
薇莉娅一句话都没有说,湛蓝色的魔息瞬间在她的周身涨满,下一秒,化为蓝色的闪电笔直地朝那袭白斗篷刺去。
“别这样!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转身朝她大吼,但是显然没有意义。薇莉娅的长矛迎头劈下,副议长只是单手握住“真理权重”,就把她全力挥出的重击隔在身前。
“你要对我出手?那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即使不这样你刚刚不是也已经准备杀我了吗!如果不是赫克托……”薇莉娅的声音和平日里冰湖般的冰冷质感完全不一样了,满腔的感情把她的声线压得嘶哑起来,“你这个……艾奎缇克的败类!”
“背叛者也有资格说这种话啊。”
副议长右手握剑左拨右隔,薇莉娅的长矛因为暴怒而乱了章法,原本有机会利用长度的优势切入的攻击也没能触及对方分毫。
“不错,我是做好了杀死你的觉悟,因为同为十人议会,你我都知道彼此的能力,在不和自己为伍甚至与自己对立的时候会产生多大的威胁。”兵刃相交之间,副议长冷冷地说,“谁也别想阻碍我们的事业……曾经的同伴也一样。”
他抬起久未活动的左手,聚起一把魔息,看准破绽,毫不留情地推在薇莉娅的小腹上。
一声令人心碎的悲鸣划过半空,薇莉娅纤细的身影往后被击飞出去,带着无力的抛物线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我只能顶着已经麻木的头脑再小跑过去,看见薇莉娅那原本比例完美到难以置信的身材此刻正被疼痛扭曲得不成样子,身体仰倒在地上,裙摆下套在长靴中的修长双腿却绞在一起,痛苦地侧向一边,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痉挛。
“这……您还清醒吗……”
我用力摇晃她的肩膀,然而她只是死死皱着眉头,伴随着身体的抽动止不住地咳嗽,每咳一口都有极度粘稠的唾液混合着血丝从红得异常的嘴唇里流下来。这么看来是伤到的内脏都不好说是几处了……我气急败坏之下握拳捶在了旁边的地面上,然而我还是听见副议长的脚步往这边走了过来……已经没必要回头看他了,现在的局面就是纯粹的生杀在他,如果我能打起来点精神靠对话和他周旋,也许能提高点让他高抬贵手的可能,但是这见了鬼的一夜实在是让人受够了,脑子里只剩下像鸵鸟一样把视野埋在薇莉娅身上,永远不回头去看的念头。
如果那个不知道会否存在的,以后的我想起来的话,一定会恨死现在这个不争气的我的吧。
“您是艾奎缇克学会的副议长吧……您不是口口声声要贯彻友爱的信条吗,结果一旦他们不追随您了,”我听见冷曦侯爵的声音,“您就要不念旧情,在这里赶尽杀绝?”
“学会与全人类的利益至上,为了我们的事业,我必须排除阻碍,仅此而已,”副议长的声音仍然像机械般沉稳,“弑杀旧友也好,不念旧情也好,我可以背负一切罪名。”
“侯爵,让开,您拿他没办法的……这是我们的事,与您无关。”这个阴沉的声音来自我自己,这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最为清晰的一次,单薄得几乎有点尖细,还真是没有一分男性优势的声线啊。
“那么——”
“已经够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躺在我面前的薇莉娅也强忍住了咳嗽,吃力地把视线对准声音的来处……大教堂的尖顶上,其中那个十分矮小的身影乘起一阵大概是风元素魔力驱动的气流,平稳地降落到地面上。
“恕我冒犯,希罗议长,”她经过了我的身边,但是我并没有抬头看她,只看见同样的白色斗篷的下摆从我旁边的地面上拂过,“拿到了‘真理权重’,我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如果您真的想在这里杀了他们,我……不能赞同。”
这时,远处的街道尽头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还有隐约的喧哗声,似乎是革命军察觉到了城里的骚动,调动起人手出来巡查了。
“如果是你的意见的话,那就到这里吧。”副议长的声音轻了一点,“我们走。”
那个娇小的人影举起一只手,蓝色的魔息螺旋着从她的手臂上卷出,在手臂前的空气里展开一个一人高的深邃光洞。副议长毫不迟疑地直接走进去,接下来那个人影自己也走了进去,而在最后一步迈进光洞之前,她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宝石蓝的瞳仁微光一闪而过,意味不明。
“佐……菲娅……”
我听见薇莉娅虚弱地吐出一个名字,双眼一下子紧紧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