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的葬礼当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整个藤岛都笼罩在深厚得没有一丝杂色的乌云里，每一道雨帘划过空气时，世界似乎都被洗成更加素净的浅灰色。
赫克托的死被薇莉娅动用职权，对外宣称被宗教极端分子刺杀。他死后，和他同为紫衣主教的我成了南群岛上神职品位最高的人，有资格与义务主持葬礼上的仪式……这种事对我是第一次，但是不会有多少人在乎我诵读的经文，或是在台上的举止是否十全十美。大教堂里虽然站满了清一色黑色正装，闭目默哀的人，但是以赫克托深居简出的性格，这些到场的政商名流们，亦即独立党的高层没有一个是会被这样一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早夭所触动的……其中甚至有些人，即使在默哀的时候脑子里也觊觎着南群岛教会在常青城大片的地产。
而在教会供职的神父和祭司们，对他们那位冷漠而甚至有些刻薄的上级更是没有好感，这些都是只要和这些人打上五分钟交道就能确凿地感觉到的事情。
从台上扫视下去，偌大的教堂里，唯一可能在真心为赫克托祈祷的，恐怕是最外面那些平日住在城外的修道院里，根本没见过主教大人几面的修女们……当然，还有赫克托从乡下星夜赶来的父母，两个人都是普通的自耕农，也是虔诚的教徒，从二老悲痛欲绝的状态看得出来非常疼爱独子，但是他们的心智却做不到从心灵上爱护他们的孩子，反而只会加剧他深至附骨的孤独……我甚至没法和他们说明这一点，也不想去猜赫克托何以在朴实至极的家庭里成长出了过于早慧而细腻的心性。
……这就是他的生活吗。“在吵闹又愚昧的市井之间，在时间都仿佛和众人的大脑一样停滞的，千篇一律的，没有人应答你的思绪的世界里，生活，长大。”
印象已经模糊的声线在脑海里最后一次回响，看着台下令人恼火的这些人和他们脸上昭然若揭的麻木，我咬了咬牙，手里布道用的《神纪》的书脊不知不觉被捏得扭曲起来。
“修伯茨兄弟？”
身后的助祭小心翼翼地拍了我一下。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已经念完最后的祷词很久了……下面有些人朝我投来了困惑甚至不耐烦的目光。
“抱歉……可以出殡了。”我小声和他说完，转身直接朝幕后走去。迈下讲台的阶梯的时候，我听见提琴奏响的哀乐在身后的大厅里回响起来，与隐隐透进穹顶，雨水拍打着教堂的噪点达成了令人泫然欲泣的和谐。
“但是……名单上的来宾还没有到齐，军部的华拉丁将军没到，他的级别恐怕……“助祭犹犹豫豫地说，似乎是怕我作为外人不懂得常青城上流社会的规矩。
“一切按预定时间。够资格让你们的大主教屈尊等在棺椁里的人，不多。”我有些心烦意乱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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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常青城大教堂到园丁公墓的路程不算长，两者都是与这座城市一同诞生的古老地标，后者安葬着南群岛殖民地建立百年以来故去的重要人物，其中过半是在两次殖民战争里牺牲的邦联将军。
护送灵柩的队伍经过的街巷被事先清场，街道两侧的木质阁楼被雨水洗成干净的深褐色，雨水沿着紧闭的窗户上，蜿蜒勾勒的常青藤淅淅沥沥地滴下来……凉风，雨声，如果不是身后跟着由密密麻麻的黑伞组成的人流，一个人在这条街上漫步或许会是件还算愉悦的事吧。
安宁。这个词……就真的有那么难得吗。
“回来的时候也可以走这条路吧，没人的这条，”身旁的女孩看穿了我的心思，“这种天气不散散步也太可惜了。”
艾莉卡打着和众人一样的黑伞，跟在我身后作为一个侍者最为得体的距离，她在外人面前一向完美得……就是会让大陆各国的富豪贵胄们只要见到我们一面，就会拉下面子来找我为她出价的程度。
“也行吧……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这种吟游诗人都眼馋的地方真不知道还能在哪找呢。”我随口说。
不知不觉再抬起头的时候，某个高大的竖直影子已经压进了视野，那是墓园正中的纪念碑，取自常青城正下方的花岗岩雕砌成青藤绕柱的城市图腾，每一片藤叶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成千上万的名字，那是在与汐门帝国的第一次南群岛战争里阵亡的士兵名单。说起来这件事居然是赫克托在那天晚上用晚餐时告诉我的，那时他用它来讽刺时局……相比世界塔里与世隔绝的我，他对这个世界的见识事实上是远胜过我的，虽然涉猎世事多少也不是他的本愿吧。
“好啦，无论如何，赫克托兄弟……您不一定喜欢这个地方，不过我猜，您更不想被送回陌生的普林泽尔长眠吧。”
我目送着灵柩被抬进了墓园的深处，低沉的管弦乐在风雨声里听不出来路，此起彼伏。
“在这里停着做什么？”艾莉卡清冷的声音响起来，完美融入进这个凉凉的雨天里，“下葬这种仪式你不去的话太失礼了吧。”
“有件事，来教堂的人里我看了一遍，没有薇莉娅……”我闭上双眼，深深吸进清爽的空气来缓解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积累的压力，“她不来才是最失礼的。”
“以她现在的境遇，会做什么都不奇怪……不过我想她应该还是会来的吧。”艾莉卡淡淡地说。
“嘛，如果能见到她的话，还是想再试试说服她和我们呆在一起……感觉让她接受不了的，也就我们是白翼十一的走狗这回事？”
“不是我们，是你，”艾莉卡忽然一脸正经地说，“未来的教皇陛——”
“打住，那种事等我也成了白胡子的老头再说吧。”我又敲了一下她的头，“走啦。”
虽然作为神职者，我在主持葬礼的时候还是满心虔诚地祈祷逝者的灵魂能顺利升入与之相配的天堂。但即使那样，天上的人也再也无法干涉现世哪怕一个字……这就是所谓的死亡，无论有没有灵魂或者来世，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墓穴封闭最后一丝缝隙的瞬间，就是永别了，无论是我还是他的父母，或是别的什么难得会在乎他的人，由此开始花费或多或少的时间来渐渐习惯少了一个因子的世界……对我来说这种心情在五年前那一晚爆发过一次之后，到今天已经渐渐麻木了，以至于无论是在宗教裁判局里，还是在任何时候拔剑夺走什么人的生命，都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波动，无法避免的只有人之常情的悲伤吧。
葬礼最后的流程结束，给大主教送葬的人们像退潮般悄然而迅速地从墓园里散去。
“您就是那位旅居藤岛的紫衣主教，修伯茨先生吧。”
并非完全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我回头，注意到的第一个身影是薇莉娅，她打着一把黑伞，视线低调地看向一边。而她的身边站着的人，就和他的声音一样，我有着依稀的印象……第一次踏进这座城市的时候，那间小小的咖啡厅里，魁梧而气质内敛的……店长？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敝姓华拉丁，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却已经有如此的神职品位……不愧是小薇的朋友。”
华拉丁……原来如此，这么想来，面前微笑着的男人的眉眼和慕琳少校还真有那么些许神似之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不出来，大抵是因为他的沉静气质和他那颇为感性的女儿实在是大相径庭。
“不敢当。躺在这里的人岁数和我差不多大，但是才华要胜过我许多。”我把视线转回来，看向正前方铺满鲜花的墓碑。
“我曾和三届南群岛主教共事过。赫克托阁下沉默寡言，就任以来和我交往很少。”华拉丁径直走过我的身侧，俯身把手里的花束放到墓碑前，“很难想象他会为了保护小薇而死……这份敬意，我必须要在这样寂静的时候来亲自献上。”
我皱了皱眉头，趁他原地颔首默哀，走到他那位安静得像尊雕像似的的副官身边，用虚虚的气音问，“您告诉他了？”
“只是关于那位主教的事。”薇莉娅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
“修伯茨阁下，您不考虑在常青城住下来吗？这里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事，如您所见，眼下还是一座漂亮的绿城，”男人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您来这里是为了探望旧友，还是……”
他的语气非常微妙，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大陆来的，又是教廷人员，对于独立军方面来说是双重的可疑，不愧是他们的元帅，重逢的时候想到的居然是这种事吗。
“抱歉，我来藤岛是为了和赫克托兄弟交接教廷的事务，同薇——缪可尼亚少尉只是巧遇。”我有些紧张地说，“出了这样的事，我必须加急回圣地向圣座复命。“
剩下的还是交给薇莉娅和他解释吧……听他的口气，“小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她，这两个人的关系倒是有点奇怪。
“是吗……太可惜了，说实话，能留您做客的话，小薇平时也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元帅直起身子，同时用自然的声线说。
我看了一眼薇莉娅，后者掩映在伞影下的脸色微微加深了一些。
“那……也不好说吧。”我讷讷地回答。
“雨越来越大了，修伯茨大人，”旁边一直静立着的女仆小姐突然走过来，用刚好可以被所有人听见的低声说，“我建议早些回去。”
完美地解决了我如坐针毡的燃眉之急。
“那么，华拉丁阁下，缪可尼亚小姐，我就先告辞了。”我整理了一下右眼前的额发。
“等等……修伯茨阁下。您是从丝岛来的吗。”
“是这样，但是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插手俗世的军——”
“我是说，您在丝岛，邦联的军营里，见到过我的女儿吗……她的名字是慕琳•华拉丁，军衔陆军少校。”
元帅朝我转过身来，眼神直直地逼视着我。
“抱歉……我在军营里只是借住，对军官们的名字没什么印象。”我不得不扭开视线才能说出这句谎话来，毕竟谁都不想再在这里节外生枝了。
不过说起来，这会冷日侯爵和慕琳少校不知道跑哪去了，希望他们不要转悠到这里才好。
“这样吗。非常抱歉，是我失礼了。”元帅朝我弯了一下腰。
“也许她并没有来南群岛……希望。”他小声自言自语。
“那您的希望就要落空了……华拉丁元帅。”
“什么——不可能——”
听到这个此刻堪称见鬼的声音从远处飘出来，元帅的反应远比我快，视线投向来路的同时，脚下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慕……慕琳……”
黑底红衬的军礼裙，原本不算鲜艳的装束，在这种地方却显得极尽张扬。慕琳少校的身影出现在白石板路的尽头，没有打伞，雨水把她的栗色长发打湿之后粘在了脸庞上，眼神都被掩映得模糊起来。
“一口一个小薇……真难为您还记得您还有个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