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琳少校和她父亲隔着雨幕的对峙之外,另一个人影偷偷摸摸地从旁边的小径朝我靠过来,手里举着的伞柄是金色的,没想到那根手杖还有这么实用的功能。
“侯爵您怎么回事?要来的话带着她早点来,说不定就避开华拉丁了?”我低声问。
“得了吧,她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要来这里找她父亲的,之所以前面没来是怕提前被他发现,”侯爵也皱着眉头低声说,“我怎么管得住她……说得好像我打得过她一样。”
我扶了扶额头……无论如何,现在只能坐观事态的发展了,最坏的情况是害我滞留在藤岛,在这种地方失去行动自由的话,天知道希罗会动什么坏心思。
“慕琳……我听说你参加了远征军,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华拉丁元帅的语句都有些不顺畅了,这相对于他之前沉稳至极的说话方式,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是啊,你以为用炮舰就可以把我阻挡在大海之外,把我,妈妈,整个家族,被你毁掉的一切,都阻挡在月狱里,而你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接受这些海岛上的野蛮人的景仰……”
慕琳少校的身躯肉眼可见地颤抖,吐出的冰冷话语却没有丝毫的迟钝,每一个字应该都是在脑海里反复锤炼过的。
“这就是你教给我的,军人的思考方式吗……真是贴切啊。”
华拉丁元帅的视线在对方湿透的军装上游移了两三秒,忽然决绝地抬起来,迎上了慕琳少校的双眼,一时间在她那双横眉冷对的漂亮黑瞳里都泛起了几分错愕。
“我很抱歉……慕琳,但是我没有什么能和你解释的……一切都和你想的是一样的。”
“杰尼瑞邦的拉尔斯首相答应我邦联不会因为我而清算你们,但是无论如何,我离开的时候做好了失去你和你母亲的觉悟……我确实设想过最坏的情况。我想过,而且决定了牺牲你们……是我。”
这番意思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冷酷得也不能再冷酷的表述连我听起来都难受起来,更不用说慕琳少校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双眉间的怒意破碎成了错愕与绝望交织成的呆滞。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交易你们的人生,但是除了向你道歉,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补偿你们……如果我能侥幸活到这场战争结束,我愿意回到大陆,让你,你母亲,还有整个家族来审判我。”
元帅放下了手中的伞,任由自己和亲生女儿一样,全身都军装被雨水一点点打湿才暗色。
慕琳少校果然没有因此就选择原谅对方,何况对方已经表明了全无悔意,只见她朝自己的父亲缓缓拔出腰间的军刀……薇莉娅的反应和她几乎同步,慕琳少校的刀完全出鞘的同时薇莉娅的长矛也已经从背后摘在手里,向前一步挡在了元帅的身前。
“斯廷·华拉丁,我要求和你决斗,为了我的母亲……还有家族的荣誉。”
——————————————————————————————————
“元帅,虽然不知道以前的情况,但是她现在的剑术非常高超,您年事已高,不能冒险。”
薇莉娅再次移动一步,彻底挡在了两个人之间。
“请让我代您和她决斗。”
“你?你有什么资格——”
“元帅待我不薄。我和您一样,在立场上和以前的家人宛若仇雠,”薇莉娅的眉头依然紧紧锁着,用冰冷如雨丝的声线说,“这样的我代替了您在您父亲身边的位置……您应该有理由和我决斗吧。”
“你——”
薇莉娅居然为了元帅的安全,用这么刺骨的话来激慕琳少校……还真不是以前的她了啊。越是善于抚慰人心的人,越懂得如何用相反的原理来伤害它。
“你身上有伤……
“就在这里,不需要副手,没有限制,”慕琳少校整理了一下颤抖的呼吸,“武器也随意吧。”
“这两位是紫衣主教修伯茨先生,还有杰尼瑞邦的名门冷曦侯爵,”少校用目光指向旁边噤若寒蝉的我们,“就由他们来做见证人。”
“我用长柄武器的话有失公平了。”薇莉娅转过身,“元帅,请您把佩剑借给我。”
元帅面对薇莉娅的请求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一旦把自己的剑递出去,就相当于彻底把薇莉娅,另一个被他当作慰藉一般陪在他身边的女孩,作为他的代言人去和他真正的孩子决斗……这绝不是一个一念之间就能下的决定。
这个女人不是一向以懂得人心自矜吗?这种时候哪怕问我借剑都比和华拉丁借更好吧?
还是说她是故意的……想知道元帅的答案么。
“佩剑是军人荣誉的象征,想必不能随便借给别人。”我硬着头皮开腔,趁元帅还没有横下心之前把局面打破,“缪可尼亚小姐,这把霜色先导,以前您是试过的……想必现在也还趁手。”
我把手里的细剑抛向薇莉娅,这下她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至于她会不会因此记恨我……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我抛物的准头不怎么样,丢到了她身侧有些远的位置,不过薇莉娅还是从容地把一边手臂伸直到极限,堪堪把那束银白色的线条接在手里。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则一如既往把视线扭开。
“您没问题的话,”她的视线转回到慕琳少校,手里摆出娴熟的击剑架势,“请。”
———————————————————————————————————
雨越下越大,黑雾般压在头顶的天空已经难以辨别时辰。侯爵在我身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双眼却丝毫不受这个动作的影响,一动不动地盯着雨水里缭乱的人影。
“虽然我不懂这些,”我听见他在我身边说,“但是缪可尼亚小姐不是惯用长矛的吗?为什么连剑术都能和少校打得不相上下?”
“唔,您也知道,她那套看上去让人不舒服的肉体强化术式只对体术有用,”我随口说,“那是她家族秘传的东西,继承人当然必须精通诸多器械在内的体术……本来没必要她来,这都是她那不争气的弟弟的问题。”
“嗬,她还真有个弟弟……看来您对他意见很大。”
“……这个话题就算了。您不觉得我们在这和观众一样聊天,显得有点太轻浮了嘛?”
“还能怎么办呢?”侯爵耸肩。
“她们已经打了半个小时了……就算是砍木人的训练一次都不应该持续那么久,”我把手伸出艾莉卡撑着的伞沿下,转瞬间雨水就浸透手掌,从手背淅沥淌下,“薇莉娅身上还有伤,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那,姑且算您是缪可尼亚小姐的亲属的话……华拉丁小姐的亲属在那边,”侯爵朝另一个方向努了努嘴,“想制止他们的话,您也许应该和他商量一下。”
我顺着看了过去……华拉丁元帅伫立在原地,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剑柄,脸上的神色在纷乱的雨幕里难以看清。
还是算了吧。
————————————————————————————————————
“你到底想要什么!”被风雨搅碎的嘶哑声音从雨幕里透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只是想利用我父亲为你复仇!”
“米连那个家伙……他不该把我们的身份这样随意招摇。”另一个声音虽说是一贯的冰冷腔调,却也间杂了过高强度的肉体与精神负荷下的粗重喘息,“我觉得与其追究我的干涉,您应该更加……尝试理解元帅。”
“既然……您也是军人的话……嘁。”
黑色的高挑轮廓在雨幕里一个趔趄,似乎是慕琳少校终于打破僵局击中了薇莉娅一剑。我下意识地从伞下冲出去几步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但是与此同时薇莉娅已经重返站姿,反过来抓住少校得手瞬间露出的破绽还以一剑,不过后者闪避及时,霜色先导的剑尖只是从少校肩头的衣料下穿过再向上挥起,锋利的艾奎缇克合金非但将军装划破,连肩头的金属肩章都被切为两半。
“你竟然……”
少校上装的右袖只剩下腋下的一寸和肩膀连着,向下滑落的裂口露出了她的整个肩头,一道鲜艳的血沟赫然纵穿在那片明丽的肌肤上。即使如此,下一秒两个女孩再次碰撞在一起,两个人都开始毫不矜持地恣意发出令人动容的怒吼声。
“元帅,我觉得您应该阻止她们,她们一个是您的下属一个是您的女儿,”我只能咽着紧张地口水快步走向华拉丁元帅,“您可能不知道,缪可尼亚少尉身上有很重的伤,足以要一般人的命的那种。”
“不,修伯茨阁下……”
元帅居然不动声色,只是嘴唇轻轻吐字,“慕琳的剑已经乱了,她不可能刺中小薇了。”
“嗯……?”我回过头去,果然如元帅所言,在两个人都被情绪浸透的情况下,薇莉娅渐渐占据了明显的上风,虽然我这种外行看不懂其中的过程,但薇莉娅的剑刃实打实地多次从慕琳少校的身侧甚至耳旁刺过,后者已经只有招架的余力,再也没能把剑挥到薇莉娅面前一次。
“慕琳!”
排枪似的洪亮声线从耳际划过,我吃了一惊,看着华拉丁元帅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透过大雨,“只是这种程度就方寸大乱了吗!”
“剑法如兵法……用剑和人决斗尚且如此失态,又会有多少士兵在你手里白白丧命呢!”
“喂,元帅阁下……”
我的声音相比之下简直是细不可闻,在我看来慕琳少校不管剩下多少理智,这下都得荡然无存了,就算元帅想保护薇莉娅,这种话也未免……
然而在雨幕的另一边,虽然能确定元帅的声音绝对传了过去,慕琳少校的反应却出乎了我的意料……只见她先是一步后撤,和薇莉娅短暂分开了一瞬。再次短兵相接时,两个人的交剑节奏骤然加快,不过十秒钟的功夫,薇莉娅再次朝前出剑,这一次慕琳少校却像完全预见了她的动作一样,前者突刺的方向还没出来,后者已经精准地闪避开来,持剑的单手更是同时刺出反手的一击——
在慕琳少校剑尖触及自己胸口的前一瞬,薇莉娅以极限的反应收回自己的双臂,横过剑身挡在胸前。视野里的一个黑影撞进另一个黑影身上,随着一束炽色火花在天昏地暗的雨天里明灭,两个人扑在一起倒向了地上。
“姐姐!”
“慕琳!”
我和华拉丁元帅同时箭步冲进雨水里。薇莉娅仰面倒在地上,慕琳少校则刚刚从压着她的姿势里坐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木讷。
少校的右手里握着的是已经只剩下护手上面几寸的断剑,左手则刚从薇莉娅的腹部抬起来,此刻上面沾满了殷红的颜色,即使在暴雨的冲刷下仍然显得粘稠。
“我没事,只是旧伤似乎开裂了,流的都是之前凝固的血,”最先开口的居然是薇莉娅,声音因为剧痛而一字一颤,“是华拉丁小姐赢了。”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示意我把她手里的霜色先导接过来。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把剑柄递过来的同时便疲惫地垂了下去。
“是我的错……居然会和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决斗。”
慕琳少校闭上眼睛,缓缓站起来,连她的身形都已经明显筋疲力竭,摇摇晃晃了。
“很遗憾事情演变到了这个局面。”我听见侯爵的声音终于适时地在背后响起,“不过华拉丁小姐,修伯茨阁下,我们得离开了。”
“华拉丁阁下,我会牢记您的话,”少校转过身,背对着对方说,“下次再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以军人的方式和您决斗的时候。”
元帅只是低着头抱起动弹不得的薇莉娅,没有说话。
“元帅阁下,缪可尼亚少尉就交给您照顾了。”我站起来,艾莉卡打着伞站在身后,眼神斜斜看向地面,一脸别扭的表情。
“容我为诸位签署一份手令,让海峡上的舰队为你们放行。”元帅忽然开口。
“没有必要,您只要不介意我们在您那些宝贝船阻拦我们的时候,把它们弄沉那么几艘就行。”侯爵看来是笃定了元帅性情温和,一边放话,一边在我们最前面走出了墓园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