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0005年12月32日,凌晨七点,金轮军港外10公里海面,邦联中央海军远征舰队旗舰,风帆战列舰“冬女神”号。
“雾气比预计的要大,列舍尔中将,”副官把单筒望远镜递给刚从船舱来到甲板上的指挥官,“敌人处于上风,这雾恐怕对我们更加不利。”
两个人都披着深黑色的风氅,在他们身边,身着同色制服的水手们已经守候在了甲板的各个位置,三座抬头望不到顶的桅杆拉起恢宏的船帆,垂下的繁杂索具,船舵,瞭望台,火炮,而65米长的巨大船身下,细密的舱室结构里由600多名海军官兵,共同操纵着这艘雄伟的战争机器。
此刻,深灰色的雾气正弥散在海面上,在它背后依稀晃动着模糊的黑影,那是由三十艘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
“三十年前我也在这里打过一场,对手是汐门皇家海军,每艘船都比我们的大一半,哪怕撞一下都能把我们最大的战舰撞成木屑,”列舍尔中将一只手接过望远镜,另一只手正了正头上的三角帽,“可是我们还是赢了。那时候我鼓励我的舰副,有一天我们也会开上用一整座橡树林打造,有一百二十门大炮的战列舰……现在我们有了。相比之下,那些叛军缺少的是能利用好上风优势的勇气。”
“风神与您同在,将军,”副官说,“但是敌人的指挥官是斯廷·华拉丁。”
“嗯。那时我站在他身边,一如此刻您站在我身边,克洛泽上尉。”中将举起望远镜,“所以他今天唯一能采用的战术就是乘着上风,勇猛的纵队突破,将远强于自己的敌人分而击溃,就像三十年前我们对汐门人做的那样。”
“而我们将采用横向列阵,暴露弱点诱敌深入,再加以围歼……”副官点了点头,“看来今天是我向您学习的最好机会。”
“不错,上尉。差不多是时候了,命令舰队前进……风神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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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望镜有动静,局长,”狭窄驾驶舱里的寂静被一个操作员的声音打破,“我猜我们发现了叛军的舰队。”
“让我看看……这样一来我说不定也能整个勋章……”
冷日侯爵从我旁边挤过去,一只眼睛凑到那座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奇特装置前面,还不忘吸了一口手里端着的柠檬汁,“嗬,我从来没在陆地上见过这么大的雾……不过这样的影子,除了战舰也不会是别的东西了。给我接通列舍尔中将。”
“特遣单位‘雅妮丝’号,呼叫‘冬女神’号,发现敌方舰队,方位是东62度,距离9.5公里,按照现在的航向,你们将在一刻钟内遭遇。”
“‘冬女神’收到。还有更多信息吗,比如敌舰的数量或者队形?”
“没有了,中将,现在雾太大了,我们也什么都看不清,要知道对面现在还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及时摆开舷炮,你们可以用冷日设计局的42磅重炮先轰他们一整轮。”
“很抱歉,贵局的42磅炮成本过高,五年之内可能无法通过中央海军的竞标。‘冬女神’完毕。”
嵌在仪表盘里的魔导话机熄灭了光晕,只见侯爵黑着脸走回了我身边,“您看,修伯茨先生,如果今天他们被华拉丁揍到海底去,您就知道原因是什么了。”
“唔,出于爱好和平的考虑,少买点武器是好事,”我擦了擦额发下面,闷在额头上的汗珠,“但是您为什么非要我呆在这个空间宝贵的驾驶舱里呢。”
“这里可是这场海战里视野最好的地方,包括交战之后两边的第一手信息,连他们的指挥官都没我们看得清楚,”在某种程度上侯爵和艾莉卡一样在许多事情上看不出喜好……但他这次的兴奋度是空前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一丝昨天的阴霾,“您是我那么好的朋友,我可不能让您错过。”
“我可是个神职者啊……”我揉了揉露在额发外的右眼,“唉,愿菈依特神宽恕我们才好。”
“还有,昨天的时候……”
我犹豫了一下,说。
“昨天啊……说实话,我考虑出来了一点结果,但是需要机会……您就先放过我吧。”
侯爵低声说,“等我们再次踏到藤岛的陆地上,我再和您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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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点一刻,“冬女神”号上响起了紧促的军鼓声,金色镶边的橡木船首调转时斩起巨浪,直溅到甲板上的水手身上。
“60度方向出现疑似帆影!距离不好判断,但是在我们的射程之内!”
桅杆上的瞭望手被冷风吹得眯起了眼睛,大衣的后摆像黑色的小旗子一样在桅杆顶上翻卷。
“符合雅妮丝号的情报,尽管他们处于上风,先机仍然是我们的。”列舍尔中将嗓门洪亮的同时咬字极其清晰,这是常年包裹在海风中的人的必需技能,“升起所有风帆,狙击手到上面预备!克洛泽上尉,您亲自去指挥我们的炮兵。”
上尉一秒也不敢耽误,迅速抬手到帽子上敬了个海军礼,转身冲下了甲板。与此同时,舰首的球帆被索具收紧,鼓满了狂风,牵引着这座海上堡垒冲进浓雾之中。
列舍尔中将站在颠簸的甲板上,双目死死地捕捉着浓雾尽头若隐若现的黑影。邦联中央海军从汐门帝国最早学习到的战法就是旗舰绝不避战,反而可以利用自己的高规格充当先锋,率先撕开敌方的阵列。
沉闷的雷霆自甲板下震起,五十多门舷炮吐出的流弹刺破雾气,像一道巨浪朝那片黑影掀去。甲板上的水手们趴到甲板栏杆边眺望,全然不顾一阵阵拍打上来的水花打湿他们的黑色军装。
“敌舰炮火来袭!”
瞭望手的声音从头顶灌下的瞬间,另一道弹潮自浓雾对面席卷而来,数不清的水柱升起在船舷外,庞大的舰体剧烈地颠簸起来。
“检查损伤情况!接通全舰队,准备向旗舰靠拢!与一切接触的敌舰进行近战!”
“是的,长官!”
列舍尔中将脱下湿透的三角帽,呼啸的风与海流声自旗舰两侧隐隐传来,依稀可见高耸的桅杆轮廓……三十多艘战舰组成的战列正齐头并进,即将以炮火填满这片浓雾笼罩的海域。
“我们的炮手填装太慢了!这样下去——”
中将的话音尚未落下,第二轮炮弹再次从浓雾中掠出,经过第一波攻击的反馈,这次的炮击显然更加精准,掀起的震动几乎把整个甲板上的人都掀倒在地。
“中将,太危险了,您应该回到船舱里去!”
“我正有此意……我必须去炮舱看看。”
在通向下层的舱门口,列舍尔中将回过头去,看见自己的对手已经从浓雾里露出了轮廓,显然正在挑衅式地向“冬女神”号迫近。
中将皱了一下眉头,阔步朝楼梯下冲去。
“您在做什么,克洛泽上尉!”他踏进上层炮舱,闷热的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海水咸味与血腥味。一发或者数发霰弹显然肆虐了这里,从炮门的破洞照进来的白光分外刺眼。
“非常抱歉,中将阁下……”副官克洛泽上尉从只穿着贴身衬衣的炮手们中间穿过来,“这里遭到了炮击,我正在安排船上的医疗兵——”
“住嘴,那不是您该做的事!”中将厉声呵斥,声音甚至盖过了风压灌进船舱的呼啸声与海浪声,“您在海军学校到底学了些什么,像这样展示给我看!”
中将迈进狭窄的炮舱,径直来到一座32磅炮后,把那里呆立着的炮手一把拨开,后者却发出一声惨叫。中将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可怜的新兵似的年轻人的一条胳膊都被霰弹的弹丸打断了,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还躺在大炮边上。
“您为邦联作出了牺牲,现在我来替您。如果不向他们还以颜色,下一轮齐射他们就会要了您的命。”中将的声音里丝毫听不出怜悯,只是冷冷地说,旋即把旁边弹药桶里的链弹从炮口塞进炮膛,娴熟地架高炮身的仰角,一只眼从炮门朝外校准。
“给我开火!”
他发出一声怒吼,整个炮舱里的炮手们随着他的号令扣动了炮膛后的燧发器。震耳欲聋的齐鸣响彻船舱,一整排炮弹在雾气里拖出白色的气尾,列舍尔中将紧紧盯着自己射出的那枚链弹,后者借着风势高高抬升,在命中六百米外的战舰后化为一个随着自己旋转节奏而翕动的黑影,在那白色鸟翼般的帆影上凿出了一个清晰的光洞。
靠近他的炮位上的炮兵不敢造次,而远处的几个炮位上传来了欢呼的声音。中将丝毫不动声色,只是伸手开始把已经被后坐力弹回来一半的炮座往炮门里拉,“克洛泽上尉,过来帮我。”
“是的,长官!”
上尉急忙冲到中将身边,旁边的炮手们经过短暂的错愕,也急忙来到自己的司令官身边,一齐操作起这门火炮来。
“给你们2分钟,我要看到下一轮炮弹射满在它那病怏怏的船舷上。”
“2分半内不能发射的,给我滚上去受鞭刑。包括我!”
列舍尔中将一边高喊,一边已经亲自抄起长棍,把火药包捅进了炮膛底。他把沉重的葡萄弹交到克洛泽上尉手里,自己则从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一眼之后立即又捋起袖子,和众人一起把炮座朝外推去。
“上尉,你来开炮。”
“是的……长官。”
上尉在心里默数着秒数,102,103……离120秒还有不到20秒,因为自己的技术僵硬而让长官蒙羞,对于刚从军校毕业,血气方刚的他来说是比立即坠入海底更难以接受的事。
113,114……锁定角度的瞬间,克洛泽的舌尖被咬出了血。燧石击发,炮膛隐隐作响。
116,117,32磅铸铁长炮吐出火舌,一阵阵呐喊声在船舱里此起彼伏,这是人在精神高度集中下完成复杂工作后不由自主的喜悦吼声。远处的船影被炮火溅起的水花淹没,下一秒水柱落下,那艘三桅战舰的前桅杆沿着风向,缓缓折进了大海里。
“上尉,把没有按时开火的人带上去,等我们俘虏那艘船后举行鞭刑。”
列舍尔中将从炮座上退下来,转身就朝回甲板上的楼梯走去,“让陆战队准备好。”
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到炮座前,拿起那条血淋淋的断臂,走回它倚坐在墙角,正被军医作包扎的伤兵面前。
“您看,我们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对吗。”
他淡淡地说。
“是……是的,长官……”
在痛楚与翻涌的情绪之下,年轻的伤兵落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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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色的海水在甲板上没过了脚踝,列舍尔中将在手持步枪的陆战队簇拥下,从血肉模糊的尸体间穿过。这艘三桅战舰上至少有三百名船员,有的被霰弹撕碎身体,有的被链弹绞得血肉横飞,相比之下那些在接舷战中死于军刀和子弹的人简直是无上幸运。
“我们缴获了一些敌人的文件……这艘船是原南群岛舰队的‘海棠’号,而华拉丁的旗舰‘秋原’号,可能位于我们的西南45度方向。”在步入船长室的楼梯上,克洛泽上尉跟在他身后说,“我们的旗舰除了人员损失外,作战能力没有受损。”
“检查这艘船的性能。如果受损不严重的话,我任命您为这艘‘海棠’号的舰长,挂上十二星旗继续参战。”列舍尔中将看见船长室的桌子上有一瓶只剩一半的葡萄酒,随手把它倒进旁边的杯子里。
“这……承蒙长官信任,但……”
“您之前开的那一炮很不错,打断了那么漂亮的一根桅杆。您有成为指挥官的潜质,只是需要更多的经验,而获取经验的唯一途径就是尝试。”中将喝了一口酒,走到金丝雕饰的窗口,时值中午,雾气正在逐渐散去,窗外可以看到正在成对交战的邦联与反抗军战舰,“我们的舰长们汇报了战况吗?”
“我根据指挥官们的信息绘制了这份图纸,”上尉把一张地图盖在船长室的桌子上,“敌人的战术和您预测的分毫不差,呈两列纵队试图穿插进我们的战列之中,一旦左右两翼停止佯攻,敌舰在指挥不畅的情况下,势必会被我们部署在连接处的巡洋舰引诱进包围圈。”
“嗯……现在我们有了新的信息,‘秋原’号在这里,”中将从上尉手里接过钢笔,在地图的某一处画了个醒目的圈,“我们要钓更大的鱼,为此需要更大的鱼饵。”
“您是说……”
“设置‘冬女神’号航向为东南45度。我们用旗舰,一击致胜的战机把华拉丁的旗舰引入我们的包围圈里。”
“恕我直言,长官,这是否有些冒险?”
“他们的双层火炮战列舰太老旧了,在五百米外根本无法击穿‘冬女神’的船身,”列舍尔中将把酒杯放下,准备走出船长室,“这对我们来说也是难得的战机……华拉丁就在那艘秋原号上,我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呐……嗯?”
克洛泽上尉一手提着的魔导话机泛起荧光,魔息沿着精巧的机械传动,敲响了话机上的金色小铃。
“这里是特遣单位雅妮丝号呼叫冬女神号,根据我们观测到的信息,敌方舰队的阵型有蹊跷,我们的参谋认为贵舰不能再前进了。”
“我是远征舰队司令,列舍尔海军中将,”中将把话机放到桌子上,“请提供贵舰依据的具体信息。”
话机对面陷入了一阵沉默,就像连接忽然断开了一样。
“啊……中将阁下,”再次响起的是一个与之前不同的,语速奇快而声线很虚,几乎是与军人的腔调背道而驰的声音,“按照一般的海战学说,他们的纵队在插进这边的战列后应该会打散阵型进行近战来规避这边的线列优势……但是他们现在没有解散纵队并且和这边保持距离,白白让自己处于火力劣势下……这不是华拉丁会犯的失误,他们可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是这样吗,克洛泽上尉?”中将转身向上尉。
“的确有舰长向我们报告了这一点,但他们倾向于认为这是大雾引起的信号旗交流不畅所导致的。”
“雅妮丝号,感谢您的提醒,”列舍尔中将轻轻拍了话机一下,“在敌人的作战单位都暴露无遗的情况下,我们认为继续前进的风险因素不大。请贵舰沿冬女神号航线作为前导,执行原作战计划。”
“但是,中将阁下——”
列舍尔中将按下话机上的魔导水晶,中断了传讯。“那艘奇怪的潜水船上有正经的海军吗?”
“据我所知,长官,没有,唯一登上过那艘船的只有一个陆军的女少校。”克洛泽上尉回答。
“那么这就是外行人所谓的纸上谈兵。”中将摇了摇头,“这个人的声音比那个蒸汽侯爵还让我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