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滴朗姆酒滚落进杯底,年轻的军官皱了皱眉头,把酒杯往外推开。
“阁下!”
军装被战斗变得褴褛的士兵推开门,“叛军的舰队……全体掉头了!”
克洛泽上尉的第一反应是按了一下桌子上的魔导话机,但是上面的水晶只是不住的闪烁,传出来滋滋作响的杂音。
他连披在椅背上的外套都来不及穿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甲板上,海风吹得他高度紧张又微醺着的头脑陡然一懵。呆立了半秒钟,克洛泽转过身,在水手们注视下纵身朝主桅杆上爬去。这对他而言比很多老水手还要娴熟,他在海军学校接受的训练包括战舰上的所有工作,而克洛泽上尉是当年的头名毕业生。
在狂暴的海风里,上尉一只手扶着桅杆,一只手颤巍巍地把单筒望远镜望远镜扶到眼前。被黑暗包围成圆形的视野交替着一阵模糊一阵清晰,那艘击沉了冬女神号,外型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南群岛之女,此刻它宏伟的船身明显向一侧倾斜,船尾的信号旗也变成了“全体撤退”的组合。
“那……那是——”
似乎是菈依特神的戏弄,就在上尉用尽力气想要下去时,反常的水波从秋原号的舷侧泛起,一道白色的浪沫像是海水睁开了细长的瞳孔……下一秒,铅灰色的影子分开海水从海中浮起,停滞在了秋原号的旁边,轮廓被海波来回推搡着,犹如搁浅的鲨鱼一般。
望远镜从半空中高高掉下来,在甲板上摔了个粉碎。紧接着克洛泽上尉跌跌撞撞地翻下来,下面的水手们急忙扶住他。
“天,那是雅妮丝号……他们暴露在敌人面前了!”
克洛泽上尉回到船舱里,把魔导话机拨向雅妮丝号的频率。无人应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频道调整为全舰队。
“我是冬女神号舰长,海军上尉希尔顿•克洛泽,现在传达重要消息……敌军旗舰已被击沉,但友方单位因此瘫痪在敌军腹地,请诸位立即发起反攻并加以救援,不容迟缓!”
“友军单位……否决,克洛泽上尉,我们不知道有什么友军单位还在——”
“拿你们的望远镜去桅杆顶上往东南边看一眼!那是冷曦设计局的特遣单位,只有冬女神号和他们保持联络……但是他们为了这场胜利,在叛军舰队正中央袭击对方的旗舰,难道诸位这些真正的军人想丢下他们不管?”
话机里一阵静默。
“列舍尔中将已经为国捐躯……现在还有更多邦联的年轻人在为了胜利而赌上性命。我无权命令诸位,但是作为军人,我不能容忍胜利溜走,而徒然付出鲜血。克洛泽上尉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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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东方的海面上,钢色的轮廓趁着最后一丝雾气稍稍靠近了战区,隆隆的炮声已经隐约传到了这里。
这是一艘比雅妮丝号大了数倍的钢铁造物,冷厉的金属色泽让它给人的感觉相较于宫殿般宏伟的木制战列舰,具有的是要塞般的杀伐之气。船中央原应该是桅杆的部位被三根高耸的圆柱形烟囱代替,此刻正朝外吐着乌云似的黑烟。在它锐利的舰首位置,镶嵌着一面蓝底白花的盾徽……飞跃的独角鲸,汐门帝国皇家海军的军旗。
“殿下……看起来大陆人又开始全面反攻了。”甲板上,身穿白色军装的军官毕恭毕敬地把望远镜递到被称为殿下的人手里。
“您注意到那艘从海底浮起来的船吗。”白发的男人接过望远镜,却没有看,只是双手抱怀,神色似乎有些惆怅。
“是某种水下兵器……不得不承认大陆人在这方面突破了帝国面临的技术瓶颈,但根据目前——”
“大陆人?不,那是雅妮丝的技术……”
男人苦笑了一声。
“米连•修伯茨……你占有不可或缺的世界塔遗产。”
“以崇高的艾奎缇克之名,我必将全部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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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期待每一个人全力以赴。”
下午三点,海棠号的舰尾打起了中央海军历史悠久的旗语,丝藤海峡上最后的邦联舰队全线朝南发起了反攻。
“起北风了……仁慈的风神啊!”
克洛泽上尉的脸被风浪洗得苍白而冰冷,以至于热泪滚下都浑然不觉。在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是一个会思考战争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流血的惨痛等等奢侈的东西的军校生,但此刻他的大脑已经达到了人生中最清晰的顶峰……就像坚硬的列舍尔中将一样,眼中除了胜利,复仇,荣光之外别无他物!
这就是军人的价值……上尉握紧了手里的军刀,一艘反抗军的战列舰已经被海棠号咬住舰尾,对方甲板上那些跑动的士兵每一个都清晰可见。
“插入他们的侧翼!准备登船板!”
“阁下!小心狙击手!”
一阵大浪把甲板上的水手和黑色军装的陆战队员们齐齐颠得抓紧护栏才没有跌倒,而一颗子弹在这个时候落在克洛泽上尉的脚跟旁,深深嵌进涂油的橡木甲板里。
“风神保佑……”
他嘴里喃喃道,眼睛却死死盯着敌舰迫近的船舷,身体也没有丝毫往后躲避的意思,似乎真的相信风神会帮助他避开下一枚冷弹。
伴随着子弹袭来的还有密集的舷侧炮火,弹片穿透木板的声音在脚下咯吱作响,可想而知底层着弹的船舱里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但是甲板上的克洛泽上尉已经不会再因为这种事影响自己的思绪了。
“炮火很凌乱……他们只是想逃跑!”在风浪与炮声里,即使是近在咫尺上尉也必须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开炮!等我们贴上她的侧面……一轮把他们全干掉!”
“甲板上的所有人趴下!检查你们的步枪和刺刀!不要让浪打湿了火药,还有你们的怒火!”
头顶的风帆发出恣意的呼啸之声,海棠号的船头一阵倾斜,几乎是像失控一般朝敌舰摆了过去。克洛泽死死抓着甲板的边缘,子弹从他的头顶飞过,炮弹则在他身下的船身里掀起一阵又一阵震动,这一刻他心里的勇气泛起了一丝动摇,好像海棠号下一秒就会承受不住这疯狂的攻击而崩解成木屑,把他们全都抖落进无情的大海……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时,看见敌舰的船舷已经近在自己的头顶,甲板上那些反抗军士兵夹杂大陆十二国口音的殖民地方言都清晰入耳——
“全体中央海军……开火!”
“以风神的名义!”
隔着两艘船仅仅十米内的距离,压抑许久的舷炮几乎把火舌喷到了敌舰的船身上……由于炮手的伤亡仅有半数的火炮轰鸣起来,但在这种距离上即使是一半的弹网仍然凭借百分之百的命中率狠狠咬死了反抗军的战舰,大大小小的龟裂瞬间爬满了它的木色船体,白色的硝烟四溢在其间四溢……
与此同时,中央海军的陆战兵们站成一条细细的黑线,排枪横掠而过,毫无防备的反抗军水手们应声在甲板上倒下一片。
登船板横亘开来的瞬间,克洛泽上尉感到自己的灵魂几乎先行从肉体里挣脱出去,视觉的边界变得猩红,丢下了触觉和痛觉,只是踉踉跄跄地沿着木板涌过去……
那艘船的轮廓渐渐变大,紧接着是某个年轻的反抗军士兵惊恐扭曲的脸,他褐色军装的胸部,军刀刺进去的迟滞感……低头,血色的海水已然漫过脚面,再抬头,子弹的白色流尾……
“舰长阁下——”
身边士兵的惊呼被自己一声沉闷的心跳盖下去,视野里的红色骤然加深,直至……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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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他死不了。”
“嗬,米连阁下如此妙手回春……不得不说这是您唯一像牧师的地方。”
“我要是说这一般是为了在施刑的时候防止罪人提前死掉才用的呢。”
“啊这……看来我对宗教裁判官的认识还是有些肤浅。”
“还有……您怎么就理所当然地叫起来我的名字啦。”
克洛泽上尉费力地睁开眼,大脑后知后觉地把依稀传进耳边的对话翻译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一个灰发一个金发,左边的灰发人高高地用刘海下露出的一只眼斜视自己,右边的金发人则转着手里的手杖,朝自己露出饶有兴趣的微笑……两个人的视线都让他头皮发麻。
“你们是……”
“哎,别动,我这点治疗术可没正规的外科手术管用……”灰发人连忙说,看来他很怕自己的努力失去效果,“您的肺现在不支持您说太多话。”
“那您就听着好了。”另一边的金发人还没等他点头就忙不迭说,“我是冷曦设计局的西佩忒•冷曦侯爵,也就是雅妮丝号的舰长……这次我们的合作很成功,也多亏了您的海棠号把我们从那帮泥腿子的包围里救出来。”
“所以我说那风险实在是太大了……被迫上浮之后如果不是这位上尉先生及时赶到,我们又成薇莉娅和华拉丁的俘虏了。”灰发人抚了抚遮住一只眼的额发,“感激不尽,克洛泽阁下。”
“现在……”
上尉下一秒被肺部撕裂似的剧痛提醒,自己还不能说话。
“现在……叛军的舰队大势已去,邦联的陆军此刻已经在藤岛的海岸上扎营——”
金发人走到一边的窗帘处,伸手猛地把它拉开……金色的斜阳瞬间洒满了白色床铺,上尉的瞳孔里映满夕阳下海平面上的波光,视线尽头落在藤岛的群山脚下,猩红色的十二星旗已然与夕阳交辉。
“坚持住……我们靠岸后就给您找医生。”灰发人朝房门走去,“侯爵您记得把帘子拉上……还是让他再睡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