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0006年1月1日……一年前的我,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天涯海角又是战火连天的地方度过新年吧。
说是天涯海角,也只是字面意思罢了。大陆的殖民地在地图上像墨水洇开似地爬满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即使是在大洋心的孤岛,这扇寂静的窗户外,山脉的另一头也遍布着喧哗的都市。如果没有战时管制,此刻的常青城应该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城市之一吧……从这里仿佛就能嗅到那一条条被青藤勾勒的木街,短短几天就足以久久萦绕在游人脑海里的,湿润的清香。
墨色的群山在夜幕下怀抱着藤岛,而沿岸布下的军营,那营火点亮的狭长光带就像是这条臂膀上的手饰一般。
我毕竟不是军人,没有去岸上的帐篷里吃苦耐劳的义务。不过即使是在船上的房间里,空气仍然被难得的节日氛围烘烤得暖意十足,熏制的禽肉和火腿的味道氤氲其间……海军和陆军的士兵们都分到了双份的口粮和肉类,以及终于没有多少奇怪杂质的烈酒。
烛火,觥筹,喧闹,在眼前混合成仿佛无穷无尽的暖色。我感觉自己的嘴角勾了起来,甚至在试图哼点什么小调,即使我的音乐素养不支持它这么做。
“您真的喝得下去那种东西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喝您的葡萄酒,”我摇晃了一下杯子里透明的酒液,“可惜它对我的脑袋不怎么生效。”
“我亲爱的侯爵先生,请您说吧,这么好的晚上很适合念旧。”
“您这不是已经醉醺醺了嘛。”
“这种状态不影响我的神智和判断力,请您放心吧。”
“呃,艾莉卡小姐,是这样吗?”
冷日侯爵似乎对我和我手里的烈酒不是很信任,于是扭头朝门边静立着的女仆求证。后者皱着眉头朝他点了点头。
“您最近称呼我们都开始直呼其名了……这不符合您的贵族身份,侯爵先生。”
“您都能在我面前露出这副样子了,还在怪我不见外吗。”侯爵冷笑了一下,“我倒是听说在世界塔里,你们也都是以名字相称。”
“正因如此,您就别指望我会对俗世的人这么称呼了,想都别想。”我说,“不过您想怎么喊我就怎么喊吧。”
“非常荣幸,我亲爱的米连,”侯爵露出达到目的的狡黠表情,“那么我们言归正传。”
“洗耳恭听。”
“您给我看的那个世界塔的杰作,储存着雅妮丝人格的晶体,”侯爵的语句极其流利,显然是早就组织好的,“我明确地告诉您,除非当初搞出她来的贵学会工程师们一起从头开始,否则绝对不可能再像你们以前在世界塔运行她的方式一样来运行她,因为我们造不出能承载这个数据量的装置来。”
“这我猜也是……而那些工程师们有很多都在光荣日就死掉了,即使有成功撤离的,现在也大概率和佐菲娅一起投靠在副议长身边了。”
“但是这种装置虽然不能人造,天然的却遍地都是,而且容量远超我们所需要的。”
“嗯?”
我愣了一下。如果没有喝酒的话我大概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
在他身后艾莉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雅妮丝是模拟人的意识活动而制造的,用魔法信号模拟人脑里的生物信号,”
“所以,如果我们造不出模拟的……直接用真的,未必,不行。”
侯爵弯曲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您直接说……实践的方式吧。”
“把那玩意里面的数据导入到人脑里去……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我相信我的技术可以做到。”侯爵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覆盖他原本的意识,让雅妮丝的意识取而代之。”
“意思是要杀个人。”我说。
“您这个状态下的说话方式太可怕了,”侯爵睁开眼睛,目光依然无神,“但是这几天我们确实杀了不少人。”
“菈依特神允许人类争斗,并且不因此治他们的罪,”我说,“打仗不算蓄意杀人,但抓一个人抹杀他的意识则不然。”
“所以您为了复活雅妮丝,能承受多少道德压力?”我忽然问他。
他沉默不语,只是阴沉地看着我。过了几秒钟,我们彼此都有了答案。
“看来我们都做不到。”侯爵说。
“岂止是做不到,雅妮丝说白了是我写出来的作品,”我猛地从桌子边站起来,“不考虑伦理问题,我也不能接受她进入到不符合我预期的皮囊里面!否则我们大可以找个死刑犯来,这类人我可熟得很,圣地的宗教裁判所里一抓一大把。”
“确实如此。所以……”
侯爵也站了起来,“我们能做的似乎只有等了,等着您的菈依特神赐给我们一个打破局面的机会。”
“能得到您的帮助已经是菈依特神的恩典了。您这是要去哪?”
“去哪?今晚我的安排可是满满当当,先去港口看看那群家伙有没有好好修我的潜艇,一会还要去接受远征军司令的表彰,喏,我和您说过吧,我早晚会弄个和慕琳少校一样的勋章来。”
“那真是恭喜您了,说不定他留您在海军里做个上校呢。”
“相比之下更有可能的是您吧。扬斯古元帅事实上指名想见您,这我来之前就和您说过了。”
“我现在一张嘴就全是朗姆酒的气味……这种时候就算是教宗冕下要见我,我也不会去的。”
“嘛,也许我该庆幸您大部分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侯爵的眉毛挑了挑,表情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种一样饶有兴趣,“那提前祝您晚安……我告辞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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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你难得的言出必行……白翼十一的通话还真被你晾在一边了,有些东西他要我转达你。”
侯爵走后,艾莉卡径直走过来,适时地从不知道哪来的托盘里递给我另一个杯子。配比恰到好处的凉蜂蜜水,舒缓而干净的清甜水流汩汩地洗涤着口腔里粘稠得令人晕眩的烈酒气味。
“比如说呢?”我直接抬起袖口抹了抹嘴角。
“他的情报显示,南群岛的政局里有来路不明的势力介入,希罗有可能试图夺取南群岛的政权。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他报复大陆的手段就不局限于薇莉娅简单的破坏行动,而是像这样大规模的战争。”
艾莉卡冷静地说。虽然据我所知对我所精通的人文领域,她的造诣甚至不如一个中学生,不过她的天赋还是足够让她准确地理解这类信息。
“所以他说从今天,或者是今年开始,你为他卖命的工作就正式从追捕薇莉娅,改为阻止希罗的一切企图,首先就从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重新把南群岛置于邦联控制下开始。”
“您该不会替我答应他了吧……这新工作和以前比起来简直就是从搬砖头换成了去给冷日侯爵修潜艇的难度啊!”
“所以他要我告诉你,你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不再是雇佣关系了。为了表示诚意,他已经派出圣殿骑士乘船来南群岛,届时供你差遣。”
“哦?他派来的帮手……可别再是赫克托先生那种吧。”
我苦笑了一下,用扶住脑袋的手指轻轻按揉额角。
“好了,要说的就这么多,大人是需要洗澡还是直接睡觉?我去和船上的人安排,”这家伙忽然换了个莫名其妙的口吻,伸手把窗户关上,“外面的风变冷了,不建议您酒后这样吹。”
真是麻烦啊。我扯动全身疲惫的肌肉,从椅子里站起来,伸手握住她正放在窗框上的手臂。
“嗯?——”
抓住她的肩膀,我把她的身子稍一翻转,仰面朝桌面上按下去。作为精湛的隐匿者艾莉卡的身躯柔若无骨,腰际大幅度地弯下,我似乎听见了她的肩呷骨叩在桌面上的微弱声响。
这家伙的瞳孔都呆滞到发直了,小嘴微微张着,看来是说不出什么气人的话了………这也难怪,连我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主动这样冒犯她,但是这并非是酒精导致的过激行为……就和同侯爵说的一样,我的理智没什么异常的地方,正因如此我知道这样做是没问题的。
“您一口一个他要你如何如何,说得好像只有我是白翼十一的苦力一样,”
我扣紧她凉而柔软的十指,看着她的脸颊一点点泛起樱色的涟漪,“简直和赌气的小孩子一样……这就是您想听的吧,‘艾莉卡•加德罗是我的最重要的旅伴,没有您在我身边,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满意了吗?”
“真会说啊……不愧是你。”
她扭开视线,黑色的发丝如水流淌在桌面上,她的侧脸沉浸其中,半晌挤出了微弱的几个字。
我闭上眼睛,俯身贴上了那张素美如远东水墨的面庞。山竹的甜香如期流溢入口,直沁心底。铺天盖地的宁静袭来,这些天来纠缠在脑海里的疲惫思绪一点点被抹为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