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杰尼瑞人现在在哪?”
“确认过了,在他那间见鬼的咖啡厅里喝下午茶。他的店这会儿生意很好。”
雪茄渗出的白烟袅袅升起,逐渐融入进笼罩在整个房间里的暗金色光亮……这华美而显得阴郁的色调来自于房间墙壁与天花板上奢华的鎏金雕饰,以及架设在其上的烛台,除此之外所有的窗户都被猩红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更加明朗的天光能透进来。
“我们很久没在这里集会过了,因为我们信任那个大陆人,在市政厅和民众面前和他分享理想,”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低低的木几,上面放着特制的火柴和烟灰缸。围着木几的是一圈同样质地的椅子,每张椅子里都坐着正装一丝不苟的中年人,有男有女,除了衣着之外更加相似的是心机重重的气质,此刻即使是在彼此之间似乎都在无形之中本能地针锋相对着。
“但是现在邦联的军队已经登上我们脚下的母亲之岛,华拉丁葬送了我们所有的战舰,我们不得不考虑更加严峻的可能性了。”
坐在正中椅子里的男人即使声音不高,但在鸦雀无声的房间里依然显得分外清晰。
“他承诺我们,会把中央陆军阻挡在常青山脉之外,”另一个声音从别的椅子里响起,“我听说前线打了几次胜仗……但他寄希望于拖延战局到邦联内部支持不住,这确实太有风险了。”
“岂止是如此。我们举五岛之力发起这场豪赌,本身是没有退路的,一旦失败,付出的代价可不是平常的投资失败这么简单,我们没人能承受得住。”主位上的男人说。
“我前天和金雀城方面的朋友接洽,据说邦联议会给我们的谈判条件没有任何让步,想结束战争就必须把殖民地的关税权全盘交还给邦联,情况会比开战之前更糟。”
“情报可靠吗?”
“百分之百。您难道不了解邦联那群狗眼看人低的贵族老爷吗。”
“那么……密斯叶先生,您召集大家来,想必是已经有了后手了。”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焦在了正中的主位上,那位礼帽下看不清脸的绅士似乎是大家长久以来的主导者。
“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观察华拉丁的能力,”密斯叶先生又不紧不慢地点上下一支雪茄,声音毫无起伏地说,“但正如各位所料到的,我找到给我们兜底的合作伙伴,我打算今天先给诸位提前引见一下。”
平稳的咯吱声在暗处响起,在他的正背后,金漆花绘的墙壁缓缓打开一个暗门,接着响起的是微弱的脚步声……在六七道视线的急切注视下,高挑的阴影渐渐浮现——
“这是——”
密斯叶先生在众人的惊讶之声方兴未艾的时候抢先清了一下嗓子,立即平息了即将到来的小小嘈杂。他身后的人影朝木几边围坐的人们微微颔首,纯白胜雪的发丝在暗色调的房间里显得分外刺眼。
“这位是汐门帝国不幸被流放的辉翠海亲王,十四皇子希罗•辉翠海•潮弦殿下。即使汐门皇帝不再允许他回到帝都南新月港,但他仍然是南群岛国界外,这偌大辉翠海的领主……他有足够的实力从大陆的贪婪下保护我们。”
“密斯叶阁下,这太乱来了!”
座下的某位女性与会者从椅子里站起来高声说,“您要与汐门人合作,把这片我们的祖辈用生命从汐门人手里保卫的土地交给敌人……我希望您是在开玩笑,密斯叶阁下。”
希罗抬眼看了看她,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者神色,就压迫得她坐回了椅子里。
“这或许对您很遗憾,霍尔诺夫人,但我没在和您开玩笑,”密斯叶也抬眼盯着她,“希罗殿下并不代表汐门帝国的官方,他只是出于私人意向援助我们,因此,我看您大可以不必扯上民族情结吧。”
“我……我不能同意,”霍尔诺夫人声音颤抖,但还是坚持着边重新站起来边说,“恕我冒犯……这是卖国贼的行为,我要退出了,密斯叶先生。“
穿着黑色晚礼裙的女人从茶几边退开几步,朝门边走去,引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声议论。
“真是可怜……霍尔诺夫人,即使如此,大陆人也不会记得您的气节……他们甚至不会知道您的存在,永远不会。”
密斯叶从容不迫地把雪茄在烟灰缸里碾了碾,另一只手却不知何时从礼服内侧摸出了一把燧发手枪。
火花在暗室里闪灭,隔着一整个房间的距离,铅弹精准地扎进了女人露在礼裙外的后背,穿透肺部,使得她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就倾倒在地,猩红的颜色迅速在黑裙下扩散,伤者在众目睽睽之下痛苦地在地上扭动,却等不来哪怕一句口头上的救助。
密斯叶先生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弹丸,不紧不慢地打开手枪的后膛,装填好之后再次对准了趴在地面上还在试图朝门外爬去的女人。
又是一声枪响。女人裙裾下修长的双腿在地板上最后痉挛了一下,连鞋跟最后叩在地板上的轻响都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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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贴墙而立的女孩把手按在了背后的长矛上,身体随着咬紧的牙关而发抖。她感觉到门后那个悲惨的女人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外的自己,才在最后一刻也拼命地想开门爬出来。如果是五年前的她,现在也许就已经拔出长矛破门而入了……但是这五年的时间里,她的心每一天都在随着孤独而变得淡漠,或者说麻木。
“……戚。”
少女不自觉地抚了一下小腹处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那正是希罗的刀刃所留下的。
她发出一声意味深沉的冷哼,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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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击!”
顺着指挥刀扬起的方向,一排白色的硝烟线在空气里瞬间定型然后弥散。那些白线的尽头留下的伤者横七竖八,而他们的战友们已经开始转身溃逃,连头也不敢回那么一下。
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和冷日侯爵从队伍后方拍马来到指挥官身边,后者正在远眺敌人逃走时在地平线上留下的烟尘若有所思……自登陆以来,这似乎是她每次战斗结束后的习惯。
“打得真漂亮,我敢说您已经是远征军里数一数二的指挥官了。”
“啊……抱歉,”半晌,慕琳少校才缓过神来,不知道有没有读取侯爵先生的赞美,“嗯?我不是告诉您前线很危险吗……您这样早晚要害我上军事法庭。”
“嘛,怎么说我来观摩冷曦零一式步枪的实战也是无可厚非,”侯爵说,“这么多天下来,我总算是习惯了这种地方了……您可以问米连,我第一次和他到前线的时候吐了好久。”
“怎么说呢,习惯这个也不能算是好事吧,”我看着士兵们来来往往,把或死或活的人们蒙上布一个个抬走,其中有许多还在无力地呻吟……声音很低,想必是力气在最痛苦的时候喊叫用完了,而那个时候是漫天的枪炮声和战吼压过了他们的悲鸣,“其实我觉得您缺少一些人道情怀。”
“……我懂了,我们三个从职业上来说,放在一起就势必要吵架,”侯爵抚了抚额头,“好了,您还打算继续前进吗?”
“不行,我们的位置已经到了孤军深入的极限了……元帅要我们必须停下来等待其他友军单位,”慕琳少校稍稍仰脸看向前方,“何况本旅的士兵也都作战到了极限……按照地图,前面有一个公路通过的镇子,我们要在那里停下来休整几天。”
沿着她的视线看去,远处的深绿色阔叶林顶部,夕阳下露出了某个灰色的尖顶……是教堂顶部的蝶翼教徽吧,看来镇子离得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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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登陆藤岛以来,途经的每个市镇都是相同的情况——居民整整齐齐地关门闭户,街上零星的小孩子被大人小跑着从路面上赶走……沿街的商铺里的人全都低垂着头,好像我们是民间传说里夜游的鬼魂,哪怕对视一眼都会被夺走魂魄一般。
这里也不例外,小镇的名字很好听,月昙镇,似乎是盛产昙花的地方,很多人家门口都摆着这种美得相当干净的白花,就像常青城街头随处蜿蜒的青藤一样。只不过居民们既然对我们唯恐避之不及了,这些安静的花朵也分外令人觉得清冷。
想必邦联在殖民地的政策,并不是值得我们这十万人赌上性命来保卫的好东西。一旦这场战争以大陆的胜利结束,他们的境遇怕是会比战前更不好过。
然而如果是革命军取得最后的胜利,无疑会正中渗透其中的希罗的下怀,殖民地就更是永无宁日了……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些人,无论如何都得受苦,也有些人一辈子都可以无忧无虑……这种怎么想毫无缘由的事如果有缘由的话,那当然就是主宰一切的神的存在。一切的存在都必有最初的存在,一切的变动都必有最初的动力,说来惭愧,这是我还在世界塔时所写的神学论文里,用来证明神的存在的理论,现在那篇论文是普林泽尔种火神学院的必修篇目。
作为神父我可是很虔诚的啊……不然我还挺受不了这种事的,大概。
“修伯茨大人。”
艾莉卡的声音忽然把我从胡思乱想里摇醒出来。
“那边巷子里似乎有声音。”她淡淡地说,用眼神给我指示方向。
我拨住马头,从穿过街道的行军队列里停下来。不用说,百无聊赖的冷日侯爵一会儿就发现我没跟上,掉头过来找我了。
“救……谁帮帮——”
我下马朝那个被几座漂亮的红砖顶小楼围成的巷子走了几步,听见最里面的拐角处传来低低的求救声。
“噫,先生们,让我看看中央陆军的军纪败坏成什么样啦!”
我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冷日侯爵直接大步转进去,赫然是三个穿着黑红军装的陆军士兵把一个女性平民堵在巷子尽头,其中一个已经把手捂在后者的嘴巴上了,还真是多亏艾莉卡的敏锐,否则谁也发现不了这里的恶行。
“你们是什么人?神父吗?”
一个士兵打量了一下我们一行三个人,只能从我的明显着装下判断,“别多管闲事,你们这些泥腿子。”
他的两个同伴摇晃了一下各自手里的步枪,显然是把我们当成本地的居民了。
“艾莉卡,您来教——”
“岂有此理!”
我刚想让动手最干净利落的人尽快解决,结果另一个远比我凌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让我先是错愕,然后心里不免偷笑起来。
“少……少校阁下!”
慕琳少校从我们身后走过来,长靴在地上踩出的低沉声响都似乎满溢着怒火。这下三个败坏军纪的家伙连站都站不稳了,只能各自手足无措地靠在墙边。
“我记得你们,上次战役的时候刚拿到军功章的罗塞尔中士,您应该是刚当上连长,”少校锐利的眼神扫过为首的士兵,“战场上捡回来一条命的喜悦我能理解,但败坏军纪是不可原谅的。”
“是……是的,少校阁下……”可怜的少尉低下头,慕琳少校的说话方式在他身上起到了异乎寻常的作用,这让我对她的治军能力又有了更新的认识。
“对您的表彰全部取消,晚上把勋章交还给旅部。至于原本的杖刑,就功过相抵了吧。”
慕琳少校冷冷地说,稍稍往边上走了一步,示意三个人离开。其中两个士兵急匆匆往巷子外快步走去又不敢跑起来,最后一个则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等……等等,少校阁下,”他回过身,深深鞠躬,“我愿意接受杖刑或者鞭刑,请您……留下我的勋章!”
少校的眼神一下子松了下来,甚至朝他微笑了一下,“去宪兵营领军杖吧。”
“非常感谢……少校阁下。”
罗塞尔中士敬了个军礼,最后步伐沉重地走出了小巷。
这时我们才有空闲转过身来,那个不幸又幸运的女孩这会站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冷日侯爵拍了拍她的肩膀,“您还好吗,小姐?”
“对……对不起,麻烦各位了。”女孩抬起头,面容是典型的大陆移民与南群岛原住民的混血,兼具大陆人的精致脸部线条和原住民的分明眉眼,算是十足的美人,只是这会原本偏深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而憔悴。
“我是中央陆军近卫掷弹一师六旅的慕琳•华……总之,我为我部下的失礼向您致歉……请您相信,中央陆军决不允许任何对殖民地居民的冒犯。”
慕琳少校朝她伸出手,看得出平民的抵触情绪也让她很难受,“请您……原谅我们。”
“您这样说……让我太……”
女孩看上去仍然十分惶恐,和少校握住的手都在颤抖,“我叫莱娜•法利亚,就住在那座房子里。”
她指着的是围起巷子的其中一座房子,装饰在邻里间显得最为精致,二层的阳台上摆满了各色的昙花盆栽,一串银色风铃悬挂其上。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法利亚小——”
“那个,华……”法利亚小姐叫到嘴边的名字戛然而止,因为少校并没有完整念完自己的姓氏。
“您叫她慕琳就行,她不喜欢别人称呼她的姓氏。”冷日侯爵插嘴道。
“慕……慕琳小姐,这位先生,还有那位神父先生,你们看上去是同伴吧?”
“算……算是吧,”少校的黑瞳闪过一丝无邪的讶异,“您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你们今晚要驻扎在镇上……”
法利亚小姐的手放下去揉了揉连衣裙的角,眼神看向地面,“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邀请你们住在我家……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住。”
“这……”
少校看了看冷曦侯爵,又看了看我,用视线来征求意见,毕竟对她自己来说这种邀请其实不算意料之外,大部分军官都有借住在驻地民居里的习惯。
“我无所谓。”我如实说。
“您还用征求我的意见吗?”倒是冷日侯爵朝少校挑了挑眉,“无论是一位小姐的邀请还是一座度假区的漂亮小别墅,听起来都没有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