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血雨腥风的战场到安宁的小镇生活，界限似乎只是这座小楼摆满花架的白墙。整个旅都在月昙镇上安顿下来，慕琳少校成为了其中最忙的人……只见她每天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记录然后解决居民们被战争所带来的困难和不便，诸如生活物资的供应、花田的采收和运售，看她那在大街上边小跑边把被吹散的长发重新系成马尾的样子，大概谁都没法把她和本该作威作福的占领军联系起来，倒像是个刚从大学毕业来到小镇上的新手治安官。
这时，她的身影忽然在记忆里和另一个不久前见到的形象重合起来……那个在常青城的街道上徒手拦住失控的马车，因为热心肠被市民誉为守护神的女孩……
还真是很像啊。怪不得薇莉娅和华拉丁元帅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个男人怕是早就沉浸在这令人唏嘘的神似里了吧。
“您也来做晨祷吗？”
有些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莱娜小姐双手把《神纪》抱在胸前走过来，我才想起来我站在这个窗口本来的目的。
“啊，是的，”我一只手轻轻捏住脖子上挂着的蝶翼吊坠，顺便把和它挂在一起的折叠匕首塞进衬衣，“莱娜小姐的功课很虔诚。”
我听说南群岛最早的一批拓荒者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被宗教裁判所驱逐的左教徒……我们这么称呼那些不承认教宗权威，主张所谓信仰平等的非法教派，因此殖民地在信仰上呈现明显的左倾。不过在我这个宗教裁判官面前，就算法利亚小姐是个左教徒，肯定也不敢表现出来就是了。
“嗯……我希望菈依特神有一天能看见这里的厄运，”莱娜小姐轻步走到我身边，打开手里厚厚的典籍，“以前常青城的大主教来这里布过一次道……我的印象很深，没想到会有那么年轻的主教大人，直到前天认识了您，”
“说起来……修伯茨先生和那位主教大人的气质很像呢，那时我几乎要把您当成他了。”对方说到这里，咯咯露出了些微清笑。
“……”这说的想必是我的朋友赫克托兄弟，被说成和他很像显然非我所愿，不过大主教殒命的消息看来还没传到这个镇子上来。
“大……大概吧。”我只能草草应付过去，刚在想接下来的话茬，就听见楼下急促且用力的敲门声，帮我省去了这项焦急的工作。
这个点想必冷曦侯爵在楼下的餐厅里抽雪茄。我和莱娜小姐一起走下实木楼梯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门边，和外面的两个士兵刚开始交谈。
“你们的旅长阁下早上七点就出门了……兴许还要更早一点，”侯爵正把雪茄夹在手指间，“不急的话——”
“打扰您十分抱歉，侯爵阁下。”两个士兵听了这话直接转身就想离开，看来找长官是有相当要紧的事情。
“诶，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侯爵倒是完全不体谅对方的焦急，反而伸手拨回来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我也算是贵旅的参谋之一，反正最后慕琳少校也会告诉我，不如两位现在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了几秒钟。
“是这样的……镇子外的营地出了奇怪的事，连续三天有军官失踪，”
这时我已经走到了能听见他的话的距离。
“行李之类的都还在，完全不像是逃跑……调查的宪兵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这可真是很诡异了，”侯爵挑了挑眉毛，“难道镇子上有叛军的人吗。”
“这是最大的可能……所以只能等旅长阁下亲自定夺了。”
侯爵摆摆手送走了士兵，临走前还不忘递过去两根常青城产的手制雪茄。
针对军官的失踪事件……听起来除了是敌军干的之外没什么别的可能，毕竟这附近看起来也很适合游击队之类的活动。
这样部队应该是很快要开拔了。也就是说，短短两三天的休憩时光差不多算是告一段落了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
思绪一激灵，我意识到身边还站着莱娜小姐。我转头，看见她低垂着头，好像这确实是她的错一样。
“啊，这和您没什么关系，”我说，“您知道镇子上有什么人对我们，唔，对邦联最为痛恨的吗？”
莱娜小姐摇了摇头，我也没什么可问的，只能和她道了个别，转身回到二楼安排给我的房间。艾莉卡白天总是会趴在吊床上看小说，不过……我不陪着的话她大概又会在某个时候把我按在帐篷，医院，旅店或者随便哪的床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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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慕琳少校带着满身的疲惫坐到了莱娜小姐家满满当当的小餐桌上，细腻的单眼皮低低地压下来，让人觉得她几乎要在餐桌上睡着了一般。
“看您这副样子，结果一定还不错吧，”坐在她对面的冷曦侯爵首先问，“找到犯人了吗？”
“怎么可能……整个旅部的军官都人心惶惶，要我下令逐户搜查，”少校的声音极其轻缓，一字一句，几乎是有气无力的状态，“那样的话居民对我们的印象就又全毁了……如果被提着枪的士兵冲进家里翻箱倒柜的话。”
“但是……如果就这么拔营离开，让那些或许已经不在人世的战友们不明不白的，那我根本当不下去这个长官了……这个旅里很多都是那个男人不愿叛变的旧部，也因此才信服这么年轻的我……我更不能失去他们的信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慕琳少校这个样子……完全卸下了平日里的严肃和英气，完全是受尽了委屈的女孩向朋友倾诉时感觉，那身黑色衬红的军礼裙以往给人的感觉坚挺甚于普通的军装，此刻却自然而然地让人感觉那是一件普通的少女裙装，连裙摆似乎都比往日松软不少。
我想说点什么，但越是这样急切地想着，大脑就越是提供不出什么合适的措辞。从种火神学院毕业，在成为冷血的宗教裁判官前，我也在大陆的教堂里试着当过聆听与引导人们的忏悔师，但事实证明我确实不适合这种事情……和人相处令我口窘，而沉默又令我加倍局促，我甚至宁愿和任何人都采用笔谈……大概除了艾莉卡。
“好啦，我亲爱的慕琳小姐，要我说您把殖民地居民都想得太没良心啦，”
冷曦侯爵在我身边忽然开口，只见他边说话边从容地把桌子上的大杯牛奶推到慕琳少校的餐盘前，“您把这座小镇运营得比战前还安稳，连隔壁的小孩子都喜欢您这个外国人大姐姐……如果他们会因为一次形势所迫的搜查就厌恶您，您又有什么必要在乎他们对您的看法呢。”
“可是……我是为了……”慕琳少校的黑眼珠左右翕动了一下依稀恢复了几分神采，接着她忽然意识到是令她十分头疼的冷曦侯爵在说话，苍白的脸上忽如其来地涨起一丝樱色，“不愧是您啊……总是能想得那么简单。”
“没有更复杂的了，毕竟神纪上也只有‘爱人之神，所憎非人’的说法吧。”
侯爵微笑着看向我。他说的确实是《神纪》里的成语，而且是冷僻的冕文……我只能习惯性地揉揉右眼上额发的角，“一字不差，侯爵先生说得真不错啊。”
唉，这就是我所渴望的融入俗世的能力呐。
“啊，那个，慕琳小姐，还有修伯茨先生，冷日先生，”这时莱娜小姐忽然离席而起，“啊，还有加德罗小姐……太抱歉了，我有些不舒服，请允许我先上去休息一会……请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大家用晚餐。”
莱娜小姐的脸色苍白，额角上却结出了清晰的细汗，可见所言非虚。
“是我们打扰您才对，”慕琳少校抬起头，这时她的气色倒是已经明显好了不少，“莱娜小姐请快去休息吧，这里之后由我收拾就好了。”
“嘛，要说收拾的话艾莉卡是专业人士……”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插了这么句挺离谱的嘴，“您就放心休息吧。”
“非常……抱歉。”莱娜小姐最后朝我们颔首，稍稍提着长裙的角，脚步轻缓地走上了楼梯。
晚餐继续了两分钟，我悄悄把手背到身后，扯了一下站在那里的艾莉卡的袖口。五年养成的默契让她当即会意，悄无声息地后退两步，连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餐厅里消失的。
我敢用白翼十一的冠冕打赌这女孩的心地是善良的，但希尔•赫克托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坏人。倒是手越来越放不开剑柄的我，从那天起变得愈发像坏人了……有些滑稽，各种意义上，我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十个人之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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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自己锁在那间屋子里，就是不许我们住的那间，外面只能听见喘气的声音，”艾莉卡说，“我翻到了她的窗户外面，能听到她用气音说话，但听不清意思，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和什么人对话。”
“我知道了……但是……”我说，“您为什么非要这样和我说呢？”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艾莉卡和我面对面裹在被窝里，粘稠的低语把山竹味的热气吐在了我的脸上，同样的热意更是透过薄薄的丝绸睡衣从她曲线分明的身体上侵蚀过来。
“我能这样听到她，别人也能这样听见我们，所以这样好一些，”艾莉卡说，她的脸背着窗外的月光，阴影里的暗淡轮廓更显清丽，我努力强迫自己不去看她那变幻如心跳的唇舌来保持头脑清醒，“俗世的人我是不担心的……但是你莫非已经感受不到了吗？”
“怎么可能……自从我们住进来的第一天就是了，我以为只是错觉。”我说。
是极度熟悉的气息……微弱得连气息都算不上，只是曾经彼此长久交心，朝夕相处的人之间微妙羁绊的残余，某种在脑海里交错了一瞬间的闪念。
是薇莉娅……？这已经是最令人安心的推测了……只是……
大丽花。海棠。鸢尾花。百合。菊花。
玫瑰。樱花。薰衣草。桔梗。紫罗兰。
真是可笑啊……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挽紧了艾莉卡的后腰，轻轻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
“想做下流的事？”
我听见她在我怀里说。
“我倒希望现在能有那个心情，”我闭上双眼，“我只是……有些害怕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