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半回旋……”
弹雨在空中泼洒成莹白色的光弧,法利亚先生……这个巨型使魔的兵刃一秒钟内就斩碎了我的五六波攻势,同样是魔力铸就的武器,以至于无色的星屑在空中迸射如花火,把整间阴暗的屋子都照亮得像大剧院穹顶上的聚光灯交辉下一般。
“我只想和艾莉卡离开这里而已……您居然要赶尽杀绝?”
我借助魔力闪到法利亚先生的肩头,剑刃斩下,不出所料,被紫色的魔力障壁死死抵住。隔着白与紫双色的魔息,我和奈可隔着方寸之间对视……她的皮肤在小时候就远比常人白皙,罕见地可以和那头夺目的白色长发相衬,如今更是没有丝毫的消退……像活过来的童话插画,即使是盛怒的眉眼,反而美得足可惊心动魄。
“只要有你这个叛徒在……我们就不能回到过去……”
雄伟的法利亚先生只是单手就能抵住我的魔息武器的攻势,抬起另一只手像拍打蚊虫一样朝我掐过来,我只能闪躲到他头颈的另一边,而他虚幻又骇人的大手又以离奇的敏捷接踵而至……光铸炮口展开,两道月华贯穿了他的手掌,魔息填充的结构里留下两个突兀的空洞,使得他不得不放下了那条手臂。
“没有复原的迹象……”
我看向巨人的身后,只见冷曦侯爵已经把不省人事的军官们聚拢到一起,金色的手杖不知道怎么被他竖直固定在地面上,尖端正在源源不断地朝外散出水银雾气,最终形成一个穹顶形的屏障,那些紫色的魔息大部分被阻隔在屏障之内,像液体一样凝结在水银内部,能飘出来的只有丝丝缕缕的光晕。
“什么……可恶的凡夫俗子……”
法利亚先生轰然转动身体,奈可紫光流溢的双瞳对准冷日侯爵,骤然收紧。
“呜……啊……”
法利亚先生再次双手握住胸前露出的兵刃,把新的武器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出来……即使那不是有实体的人类,这种行为也让冷日侯爵完全不敢抬头,而就算我是教会里以嗜虐著称的“埃普若血袍”……这也实在是,不亲眼见到就难以体会的不寒而栗。
“米连!还可以吗!”
我听见被我挡在身后的冷曦侯爵冲我大吼。
“等会再说!他要来了……上弦近卫!”
四把魔矛加上一柄剑,我只能拼尽全力挡在侯爵身前——
“魔力阻断率百分之八十九——”
“我可以理解为他的力道会比以前低百分之八十九吗——嘶——看来不行!”
魔力流过血脉带来的烧灼感在握剑的手臂上肆虐,间杂着肌肉被撕扯的痛楚……魔息带起的狂风把我一直遮盖在右眼上的额发都掀了起来,在完整的视界里展开的是魔力在空中染成的,铺天盖地的灼热颜色,法利亚先生双手武器向下重压的同时,脸上空洞的眼神……
“百分之九十三——”
“十二世苦旅,十七神试炼,征服别离与死兆,蝶翅出于群星之茧……无对之翼,无上之王!”
见鬼,如果我选择一句再长一点的祷词,身体会不会给面子地再坚持一两秒呢……我看见某些液滴在模糊的视野里掠过,身体落入水中的触感,但是只有一瞬间……想来是坠进了冷曦侯爵用来阻断魔力传导的水银障壁里吧。
我只能无奈地吐了一口气,迎接脊背和地面摩擦的钝痛……这和手臂上几乎要四分五裂的痛楚相比倒是轻微地几乎感觉不到。
“喂……米连阁下!你没事吧?”
“魔力比以前强了很多……原来如此,怪不得姐姐花了五年都没能解决你……”
奈可倨傲的身姿,像骑士高扬马头一样驾驭着巨人直起身,方才手里的武器已经和我的魔矛一起化为齑粉,但对他而言,只需要再从身体里拔出新的即可。
“侯爵先生……他为什么还能动?如您所见,我已经没法帮您争取时间了。”
我扶着失去知觉的右臂,咬紧牙从地上站起来。
“可恶!明明只差百分之二了!哪怕再来10秒钟!”
看来书里那些关于科学怪杰的描写还真确有其事,即使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冷日侯爵的神情和语气里听不出马上就要变成肉酱的悲戚,反而全是在惦记着手杖上的读数……
“哼……您会有10秒钟的。”
“啊?您要——”
我把油尽灯枯的魔导剑换到左手,朝奈可高高指过去……这比艾莉卡还笨的家伙睁着美丽的紫瞳,即使意识到我要干点离谱的事,也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
最后一点稀薄的魔力从指尖喷涌而出,朝着奈可小小的轮廓射去。
“你要做什么……就算你要逃跑,我也要把这个——”
法利亚先生手里的巨刃高高举起的同时,我睁开眼睛,奈可一个侧身躲开了那道光带,然而我的目标并非是她。
“过来,您这未亡人!”
“什么?!”
奈可神情一滞,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被我射出的光带从她背后卷过来……看着面前这张呆滞住的小麦色脸庞,我揪住她连衣裙的领子,
“来,奈可,让我来看看被您驱使的这位先生还有没有半点他自己的神智……以此检验一下您所谓的死灵术吧。”
我用臂弯锁住抓来的人的脖子,把她的身体挡在我身前……既然已经被迫做出了这种恶劣的事,那就狠狠当一回坏人吧。
“什……什么……”
奈可手里的魔导书还在飞速翻页,但法利亚先生高举的双臂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抓住一般,在空中一点点凝滞住。
“脱离了控制……这不可能……”
更加浓郁的紫光在奈可的眼眶里汹涌,但无论她怎么驱使,她脚下巨人的双手都只是愈发剧烈地颤抖,那骇人的巨刃再也没能下压一分一毫。
“喂,米连!你这是——”
“住口,我知道在您眼里我是个混蛋,但是随您怎么想吧,”我打断冷曦侯爵的话音,同时卡紧了身前女孩的脖颈,事实上以我这瘦弱的体格,她真想全力挣扎未必不能挣脱,“您的工程怎么样了?”
“百分之九十六——”
“看来您不用着急……我们不曾相识的法利亚先生,他不会伤害他最爱的人……即使被仇恨和恐惧所腐蚀了心智。”
“威……威克斯……”
我听见人质小姐的嘴里喃喃起了某个名字。
“阻断率百分之……百。魔力传输量归零。”
“不……我的‘月狱回眸’!”
奈可的小脸被恐慌所扭曲,以至于一瞬间失去了一切美感……她的圆头皮鞋踩着的魔力结构已经开始涣散,娇小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莱……娜……”
“他……流的……那是眼泪吗?”
这是最后一次的,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虚空吼声……半透明的巨人身体融化成淡紫色的光烟,沙尘一样在空气里急速飞逝,奈可不可一世的身躯高高跌落,最终在地板上砸出沉闷的响声。我仰脸,看见那象征痛苦与恐惧的巨像,此刻只剩下一张巨大的面孔,在半空里俯视下来……他空虚的眼眶里,正落下某种同样空虚的轨迹。
“谢谢……以及,对不起,夫人,我为我的行径向您致歉。”
我终于可以放开怀里已经几乎瘫软的女性,手腕上湿漉漉的,大概是她流下来的泪水吧。
“铿锵”的声音,某个白色的金属物体在空中划了个弧,砸下来的时候剑尖直接刺进了水泥地面,恰好插在这个令人难以言状的现场中间。那是被打飞出来的“真理权重”,随着奈可的术式崩溃,艾莉卡和慕琳少校的缠斗想来也该结束了……看起来艾莉卡应该是没事。
闹剧突然的告一段落,地下室里陷入了合理的死寂,仿佛是剧场的中场间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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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个——”
脸颊忽如其来的重击,倒是帮我从极度激动后的脑活动停滞里清醒了过来。
“您知道您刚刚干的是什么事吗?!”
冷曦侯爵一拳把我打倒在地。这似乎是近些天他第二次揪住我的衣领了……虽然这次我的衣服早就破损地不成衣服,教袍上象征谨言的卡领也不知所踪,“该死的,您让我觉得我是在和一个魔头共事……”
“啊……一方面,我抓了对方手无寸铁的妻子当人质,把她置于极有可能被丈夫的亡灵亲手剁碎的危险之下,”我无精打采地回复他,“另一方面,这位夫人并不无辜,她作为从犯甚至是主谋囚禁了中央陆军的军官,并且诱捕我们来到这里被她一网打尽……把她看作敌人的话,我不觉得我做了出格的事。”
“还有……请您想清楚……我是宗教裁判官,‘埃普若血袍’,我杀过的人,和被杀过的友人,比这里所有人的经历加起来还多,”我闭上眼睛,“说我是魔头的,您可并不是第一个啊。”
“你——”
“好了……侯爵先生,说实话,我现在的脑子不是很清醒,如果我让您生气了,请允许我之后向您道歉。”我索性躺在地上,侧过脸,看向一边的莱娜小姐,“您看……正是因为我们解决了问题,她才能最后看到一眼那家伙真正的灵魂吧。”
我的脸感觉到侯爵倒吸了一口气,旋即跟着我的视线转过去——
法利亚先生的灵体被抽去了来自他人的、过剩的战争恐惧,在这个时刻终于余下了他本来的面貌……褐色的军装在他身上那么挺拔,站在莱娜小姐面前的,是一个让神采阴郁的我和身材不佳的冷日侯爵都相形见绌的英俊青年,这么看来,这户悲剧之家原本的生活该是有多么幸福啊。
是战争摧毁了如此美好的可能性……现在回想起来,作为战争恐惧的具现,那个插满武器的巨人形态实在是太过贴切了。血腥,恐怖,以及人类可笑的自我伤害。
“威……威克斯?”
莱娜小姐颤巍巍地朝那被模糊的光晕勾勒着的影子伸出手。法利亚先生朝她伸开双臂,缓缓地把她伏在地上的身子揽入怀中……
魔息是会加热空气的……她应该是感受到货真价实的温暖了吧,来自早已生死相隔的爱人。
金发青年的幻影努力贴近她,最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光影剥落,大梦方醒。
我轻轻推开已经没有对我穷追猛打意思的冷日侯爵,走到倒地不起的奈可面前。
“我说,‘小猫’,”我想了想,还是用了这个曾经我们对她的昵称,“一起去见姐姐吧。”
“不准你这样叫我!我不会输给你……”
出乎我的意料,她强忍着摔落造成的伤痛,扶着地面支撑起身体,
“为了姐姐大人……其为薰衣草……回响悠久追忆之迷宫……铭记之八,猫语回廊!”
猝不及防地,她手里压着的魔导书再次升腾起深紫色的魔息,还没等我看清那抹流光的去向,就听见身后传来莱娜小姐恐怖的嘶鸣——
“威——克斯——”
我看见了……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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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连!!!!!!!”
我想是那时候我们都实在太累了,以至于我和米连都没意识到莱娜是什么时候从地上拔起了那把该死的剑,这个行动又有什么样的意味。
我只来得及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喊,而那个发了疯的女人的身影怕是比我的声音到得还要更快一步。
然而这并非在那一瞬间发生的所有悲剧……我又看见了同样的紫色闪光,就和那天晚上在常青城大教堂看到的一样,来自米连胸前不离身的那把吊挂匕首……
这世界上有一种关系,或者说感情,坠入俗世的艾奎缇克会士,尤其是十枢机之间的感情,即使我很不想承认,但那种羁绊,确凿地超乎了他们眼中,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理解,就像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或许再也没有人能体会到,那把匕首所维系的两人的心情,到底该如何形容。
又一次,艾莉卡小姐,米连•修伯茨似是而非的……女仆或是恋人,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身前,这次她替米连承受的不再是威力成谜的黑魔法,而是……艾奎缇克合金铸就的剑锋。
下一秒我好像就明白了,那两个人原来是是生物学上,所谓的共生关系,宛若软弱而自由的小鱼与剧毒却寸步难行的海葵一样结伴在海中生存,那一剑无论刺中其中的哪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
“莱娜•法利亚!您疯了!!!”
我朝那纠缠在血泊里的三个人扑过去,愤怒地把还握着剑的凶手按倒在一边……我不太想看米连和艾莉卡的样子,而眼前这个还不知道自己闯下何等大祸的女人,她的表情像个木偶一样呆滞,好像被刺进心口的是她一样……该死的,连慕琳都无法抵御的幻术,不用想就知道,这就是米连那位亲爱的老朋友送给他的最后见面礼。
子弹在手杖的枪机结构里上好了膛,我回过头去找那个白头发的小魔鬼的时候,看见她倒是很清醒地,脸上露出了那种小孩子闯了祸一样幼稚的迷茫表情……哈,这正巧是我最讨厌的表情。
“艾……艾莉卡……”
“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了艾莉卡……”
这个女孩看上去虽然年轻,但是至少也和艾莉卡一个年纪,却能露出这种可憎的,表情么。
这种废物一样的东西……即使有全人类前十名的知识,又有什么意义!哪怕她现在在原地开怀大笑,庆祝自己得逞的复仇,我都会觉得她至少是个……够格的混蛋。
手杖尖端弹起细小的准星,我扣动扳机时瞄准的是她的脑门,但在那种情绪下连我的手都在颤抖,连续两发子弹都没有打中她。那失魂落魄的家伙机械地朝我扭头,像头意识到被猎杀的幼兽一样,拼命地往后瑟缩——
“对……对不起……对不起!”
蓝色的光圈在她身后洞开,等我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时已经太晚了,她的身影迅速钻进了那个开在空气里的光洞中,我只来得及朝里面开了最后一枪,光洞关闭的瞬间,几滴血痕从半空中淌下来,洒在原地。
“冷……冷曦侯爵,”
我听见了这时候我最不想听的声音……我慢慢回头,看见米连跪坐在原地,臂弯里抱着黑白色……夹杂着红色的人影。
“我不太明白……请您告诉我,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抬高双臂,像是要把他怀里的景象展示给我看一样……艾莉卡的左胸还在汩汩地洇出鲜血,心房被洞穿,少女的心脏正在把她的生命,在极度的绞痛中泵出体外……最恐怖的是,这其中的每一下跳动她本人都能清晰的感受到……
光是想到这种事,我的眼角先于米连,开始止不住地湿润。
“米连……我终于……”
苍白的手指触碰在米连的脸颊上,黑色的袖口往下垂落,露出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才抬起来的,苍白的小臂。
我那位麻木不仁,或者自诩为麻木不仁的朋友惊慌失措地俯下身,脸庞和艾莉卡错开,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发疯了似的**着艾莉卡被血沫染得鲜红的唇……就像亲吻真的可以挽回她飞逝的生命。
我实在不忍再无力地旁观这一幕,只能恍惚地站起身来,摸索着朝这座该下地狱的地下室的门口走去。
走到那扇悲剧之门前时,我回过头,看见米连并没有再抬起头来,他就这么跪着,脸颊和艾莉卡贴在一起,像是两个人同时睡着了一样。
这种要命的结局,居然是我来收场吗。
真要说的话,米连那家伙的命运,似乎关乎着更加重要的东西,毕竟他们的那位副议长,还在计划着一个同样来自地狱的未来。
这样一来,他以后会何去何从呢。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当年那封邀请函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上面金线勾勒的圣杯天平徽记和雅妮丝本人的笔迹,都在诱惑着我加入艾奎缇克公会。如果那时候我做了另一个选择的话……
“笃笃。”
嗯?
“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
等我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动静的时候,面前的敲门声已经急不可耐起来。
认真的吗?这个鬼地方……有人在敲门?
我们下来的时候是晚上八九点,现在怎么说也得有十一点往后了……就算是慕琳的部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找到这里来。
呵,真要说的话,就算门外又是鬼魂在敲门,现在都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了。
“您好,魔鬼先生!欢迎光临地狱!”
我没好气地往里拉开门。
“请问——”
“嗯?”
我和门外的人影面面相觑。
夸张的纯白色盔甲,勾金色花边,肩甲上还围着绛紫色的披风……任谁也想不到赫然出现在门外的是这种东西。
穿着一身古董,这要是鬼魂的话,至少也得死了七八年了吧……然而离谱的是,对方的身材和个孩子似的矮小,那身盔甲如此厚重的情况下,他一头金色鬈发的头顶还比我矮了一头……这就显得他滑稽得更不适合出现在这里了。
“在……在下是圣殿骑士,奉教宗冕下谕令……”他一开口反而表现得比我还拘谨,声音果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声线,这更让他报上的名号显得可信度微妙,“请问……米连•修伯茨法座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