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常青城来的,现在应该……和这附近的独立军在一起,”
“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他们在哪……我是南群岛人,威克斯他更是……我——”
“够了,您是个左教徒,身上还背了一条无辜少女的人命……以圣普林泽尔的名义,我裁定您只有把他们的藏身之处说出来,才能抵赎您的罪恶。”
米连冷冷地说。
“修伯茨先——”
我伸出一条手臂,拦阻住慕琳朝前倾过去的身子。
怀表上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钟,除了某位据说风尘仆仆急需补充睡眠的圣殿骑士,我们每个人都是彻夜未眠……区区两个小时的时间过去,我们再次回到了那间阴森的地窖里。
不过这次,这里成为了宗教裁判官米连•修伯茨法座的主场。
被宣布有罪的人,此刻被绑缚在房间正中央的十字架上……在此之前我是真的不知道,宗教裁判官的行李里唯一的必备品是一个折叠十字架,在精巧的机械结构作用下,将近两米高的秘银十字架可以被收缩成一本字典大小以便携带……就我作为机械师的角度来看,此般高超技术用在这种地方,让人觉得非常的……违和。
莱娜的双脚被并拢绑在一起,离地尺许,在十字架的下面,堆着许多硫磺和木屑加工成的规整方块,看得出这是与十字架配套的特制燃料。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大大的手提箱,内衬是华贵的紫色天鹅绒,用来合上箱子的卡扣则是铂金材质的单蝶翼教徽。箱子里用于安放大十字架和燃料块的凹槽空着,而其他空间仍然塞得满满当当……有各种瓶瓶罐罐和金属器物,有的一看就是刀具,有的则奇形怪状,简直比外科医生和魔导机械师的工具箱加起来还复杂。
“修伯茨先生……您尽可以杀了我,但是——”
“对男人使用暴烈的动物油脂,比如猪油,对女人则应当使用向日葵之类的花籽油……,一切谨遵菈依特神的教导。”
米连面无表情地说………或者说那也是一种表情,是对犯人表面上的强硬态度习以为常,以及对靠痛楚征服对方的自信……这两者都达到了麻木的程度,就会交织成此刻他脸上那种将对方的神情和话语都置若罔闻的轻蔑。
《神纪》里描述的月廷王子维希尔也是一袭白袍的修长形象,挚爱的妹妹珀薇被主神菈依特因疯狂的爱而杀死,使得他踏上了漫长而无望的复仇之路。这个传奇的悲剧人物成为借用宗教元素的小说里的常客,而这身装扮下的米连委实像极了那些小说里的插画。
以莱娜对战死的未婚夫的执念,倒是不难理解她不愿意出卖威克斯•法利亚战友们的心情。毕竟在场的不仅有宗教裁判官,更有慕琳这位中央陆军的少校旅长,她麾下五千人的掷弹兵旅足以把莱娜小姐提供的任何情报变作叛军的鲜血。
这么说来,这对于急于恢复家门荣耀的慕琳来说是不可错失的机会……但是就在刚刚,她还在试图阻止米连对莱娜上刑。
嘛,只能说她其实根本不适合当军人吧。
米连蹲下身子,用双手解开莱娜脚上凉鞋的系带。完成这一动作后,他一只手捏住两双鞋子放在一边,另一只手轻轻拨动了两下女孩的脚趾。
“粗糙无比……无论是手指还是脚。作为女人,您真是让人提不起兴趣啊。”
米连皱着眉头站起来,头也不回,一只手在箱子里摸索……最终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玻璃方瓶,里面的液体在灯光下呈现出红酒般的宝石色泽。
“那是沸点225度的高纯葵花籽油,看上去是红色,因为加入了法座最喜欢的南陆玫瑰精油……被火烘烤的时候会有浓郁的玫瑰花香。”
亚斯克雷凑到我耳侧窃窃私语。
“这还真让我无法评价……听起来是某种地狱里产出的香水。”
我摇了摇头。
和瓶子一起被取出来的还有一方白色的手帕,修伯茨法座无声地拧开瓶口,把里面酷似熔化的红宝石的油液轻轻倒在手帕上……然后,他蹲下身,用手帕轻拢慢捻地在莱娜颤抖的双足上来回游移,活像是雕塑家在对刚完成的石膏像作最后的擦拭。
这时,我们还闻不到什么明显的气味。
在这一分钟里,莱娜紧闭双眼,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好像这个本应还算舒适的过程,已经是在她的脚上千刀万剐了一样。
“那么……您做好准备了吧。”
米连再次站起身,用另一块手帕不紧不慢地擦干净自己的手指。
“睁开眼睛……”他忽然抬起右手,把莱娜的头顶朝下按去,强迫她低头看着自己在灯火下被油脂浸得发亮的双脚,“迷途的孩子!”
刹那间,火光在昏暗的地窖里跃起,伴随着空气被燎开的豁然之声——
“呃啊!——”
可怜的姑娘发出凄厉的悲鸣……升腾的火苗瞬间没到了她的脚踝,莱娜的头颅因为应激而猛地扬起,把米连按在她头顶的手臂都一下子顶开。
“接下来您的痛苦会减轻,不过还是会逐渐加深回来,”米连拿出一个金属板,上面有教徽图案的镂空。这个隔板被安置在莱娜小姐的脚下,把高涨的火舌压了下去……火焰就像栅栏后的猛兽一样疯狂撞击着隔板,然而无形的热量被喷吐过去,就像栅栏阻隔不了猛兽的咆哮一样。
“告诉我奈可在哪……这一切就全当没有发生。”
米连站直身子,在受刑者的身边闭上眼睛。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们都嗅到了氤氲开来的,典雅得让人心头发颤的,玫瑰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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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要……求求您……呜……”
女孩的悲鸣逐渐嘶哑。将近半小时的时间里,她脚下散发着玫瑰花香的火炉架蒸腾出的热气已经令她脚上涂满的油脂加热到了恐怖的温度。
如米连所言,乡下女孩粗糙的脚上皮肤已经完全溃烂,血红的溃口一片又一片开满了她的双脚,每一片都是血红色的边缘,中间露出白色的、正在融化的皮下脂肪,乳黄色的脓液掺和着玫瑰味的花籽油从那些骇人的血花里淌下,在那块金属隔板上烫出滋滋的声响。
“啊!啊——!”
莱娜几近癫狂地摇晃头颅,但米连只是伸出手臂,死死地把它按紧,逼迫她注视着自己脚上那恐怖的颜色流动。
“不行!这太残忍了……我不能接受用这种方式得到情报!”
我叹了口气,这次我没有阻止慕琳走过去,而是低下头,双手抄进口袋。
“修伯茨先生!请您停下来……即使不从她嘴里,我的斥候也能找到他们的军营的——”
“见此宝石,如见圣座!”
米连大喝一声,气势之具足甚至把莱娜痛楚的悲鸣都止住了几秒。
他侧身朝身后伸出的手里,握着的是他在常青城曾经用来通行的,教皇冠冕上取下来的蓝宝石……那是足以否决杰尼瑞首相和邦联主席的权限。
“您……”
“圣殿骑士亚斯克雷,替我维护宗教法庭的秩序。”
“是的,法座!”
亚斯克雷应声而动,挺身挡在蠢蠢欲动的慕琳和米连之间。
尽管身材矮小,但他身上的骑士盔甲在这个时候显得十分有威慑力。
腰间金色雕饰的佩剑出鞘一寸,亚斯克雷的表情都仿佛换了个人,从这一刻开始,我再也没法怀疑他的身份了。
慕琳的眉眼颤抖起来……她回头望向我,我盯着她错愕的眼睛,摇了摇头。
“到……到底为什么……”
“您就不能让他尝一次复仇的甜美吗。”
我轻声说,顺便朝米连瞥过去,他把脸别开,回过头审视还在受折磨的人儿去了。
“毁掉他的理想乡的仇恨他已经放弃了,刺穿他的爱人的仇恨,您还有什么权利让他放弃呢。”
“可……是以这种方式……”
慕琳的眼泪都急得流出来些许,“她……她不也失去了她的爱人吗……”
“没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果互相报复没有尽头的话,那只能说明复仇便是世界的真理!”
米连忽然大声说,用力捏住莱娜的下颌,迫使她发出一声尖厉的悲鸣。
慕琳颤抖着呆立在原地,我不得不走上前去,把她拉回来。
“亚斯克雷先生,收起您的剑吧。我不喜欢同伴之间作出这种动作。”
我说。
亚斯克雷照做了,颔首致意之后也重新朝我身边走回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米连重新闭上眼睛,像是沉浸在莱娜已经嘶哑的哭喊,以及玫瑰花的香气里。
“您比我想象中的坚强啊……即使是看着自己的皮肉一点点熔化,这样下去最后会露出骨头……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坚持到这种地步的女人。”
米连转过身,再次从箱子里取出了另一个铁色的器物。
橄榄的形状,不如说看上去就是一个铁做的橄榄,一端带着一个手柄。
“那是菈依特之梨……”
亚斯克雷又凑了过来,这时他已经几乎突兀地切换回了日常的状态,“传说中菈依特神发明的刑具里,唯一一个不见血的。”
“伪证,不贞,乱性,”米连的手指再次拢住莱娜小姐的下巴,“通过插入不同的锁孔,这把钥匙将会封锁这三扇罪恶之门。”
“不……不——”
莱娜的声音散失在空气里,因为米连压迫她的下颌关节,强迫她的嘴圆圆地张开。
“呜——”
“菈依特之梨”被整个塞进她的口腔里去……这个用法我倒是猜到了。
这个时候,莱娜已经不忍目睹的双脚……已经不像是脚的地方开始汩汩地流下鲜红的血液,应该是保护血管的皮肉都融化殆尽了……被填满的口腔让她发不出悲鸣,只有喉头还在徒劳地跳动着。
“嗯……”
米连眨了一下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
“……呜!”
随着他旋动露在女孩唇外的手柄,莱娜的两腮突然诡异地鼓起,圆睁的双眼里满是惊慌和恐惧。
“菈依特之梨会在她的嘴里打开成四瓣,然后往外扩张……足以撕裂一个人的口腔。”
莱娜原本赏心悦目的面庞此刻鼓胀成了骇人的球形,青色的血丝爬满了那被拉扯得薄薄的嘴角和两腮。
“呜!!!!”
她噙着手柄的紫色唇间流出粘稠的唾液,一丝丝低落在米连的手上,但后者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审视着对方的脸,手里聚精会神地慢慢拧转旋钮,活像一个工程师在调试精密的仪器……
莱娜几乎要绷出来的眼珠向上翻去,眼眶里变成了白茫茫的,只剩下蔓延的血丝。
“嗯……听我说,小姐。”
米连的手忽然快起来,一下子把菈依特之梨的手柄倒拧回去。
畸形的脸颊急剧坍缩,金属球从口中吐出,莱娜的嘴却还是呆滞地张着,裹满菈依特之梨的浓稠唾液从其中垂落……
看来是下巴脱臼了吧。莱娜的头颅无力地垂下,仿佛酷刑已经榨干了她的神智。
火光熄灭,在骤然暗下来的视野里留下斑驳的残影。
“一个人为信仰所应该付出的代价,是有限度的,”米连双手轻轻捧住莱娜小姐枯槁的脸颊,“轻易就背叛同袍的人无疑是卑劣的,然而当你已经为坚定的信念承受了足够的痛苦,你就有权利将自己从痛苦里解放出来。”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显得虚弱,但正因如此加剧了其中强烈的温柔音色……我有理由相信即使是艾莉卡也不会让他动用这种声音来说话。
我听见慕琳在我身边咽口水的声音……善良的小姑娘是不是以为这是米连在杀人前做的临终抚慰呢。
“您对南群岛人民的义务已经尽了,而且大大超过,”米连直直看着对方晦暗的半锁眼帘,“别再硬撑着了,我的,小姐。”
指尖火光跳动,米连再次点燃了莱娜脚下的火堆,不过这次火势明显小了许多,但仍然足以对那些挂在胫骨上的血肉造成撕心裂肺的灼痛。
“啊——啊……”
莱娜发出一声细长的呻吟。
“镇子西北……墨茵林地……紫阳花镇……”
莱娜吐出最后一个字眼,闭上眼睛,整个人失去最后一丝生气,连呼吸都不再带起身体的一丝翕动。
“嗯……请宽恕我对您造成的伤害,就像我宽恕您对艾莉卡的伤害……菈依特神与您同在。”
细长得惊人的手指拂动在莱娜的面颊上。
“亚斯克雷兄弟,请为她做最好的治疗吧。”
米连转过身,一只手用手绢擦拭着“菈依特之梨”,干净之后一丝不苟地把它和酒红色的方瓶一起放回手提箱里。
“这个样子……她的腿是不可能保得住了。”
亚斯克雷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
“啊……嗯。就这样吧。”
米连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方才冷漠、残忍而杀伐果断的气场,在他转过身面朝我的那一瞬间,就变回了我认识的那个,阴郁而怠惰的少年人。
“冷曦侯爵……我听过一句俗语,‘复仇是甜美的’,”
他提起箱子,朝我走过来。
慕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而我的心态却和她相反。米连每走向我一步,就显得让人安心一分……只要远离那个凄惨的十字架,他每一步都在朝我们更熟悉的样子变化。
“您说,真的是这样吗。”
“我看你刚刚的样子,难道没有感觉到甜美吗。”
“……没有。”米连摇头,“就像……幻觉一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