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阁……先生,早安?”
魔能在石英线路里传导的“滋滋”声打断了我压抑的思绪,接着就是冷曦侯爵有点像……公鸡的连续惊叹声。
“哎呀哎呀,我一眼就看出来您是米连时常提到的,末冬城的冷曦侯爵,您长得和您父亲冷曦老公爵年轻时真是一模一样,让我想起了献身神职之前的青春岁月啊。”
“怎么,您还有这么羞涩的时候?”听见那个几乎具有洗脑魔力的和蔼音色震慑住了自诩具有外交家风范的大机械师,我落井下石地说,“把冕下请到这边来吧……让圣座见点对他年迈的身体有益的人。”
“咳……教宗冕下,初次谒见不免惶恐。”侯爵端着那个映出紫色人影的机械盒子走近病床。我抬起头,看见圣座慵懒地披着长袍,紫色的领口甚至还没有整理妥帖,露出了坚硬似壮年人的一角胸肌,几柱白色的晨光从视野外的窗口里斜着打在他的身上。
“早安,冕下。”我一边说,一边稍稍扭头,余光尽头,依偎在薇莉娅身上的奈可即使不认识教廷的首脑,却像小兽遇到天敌时的本能一样往床的另一边瑟缩过去。
“早安,我的孩子,”教皇大人微笑,“在一天的开始见到如此之多漂亮的少年人,真是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啊。”
“尤其是这位您看得快要入神的小姐……”我用目光对准薇莉娅那张倔强而坚决地低向一边,不免显得相当可爱的脸,“我得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志,您的仇敌,世界塔的天使,圣地裁判局的第一号狩猎对象……享誉大陆的“穿刺美人”,薇莉娅•缪可尼亚小姐。冕下和诸神给我的指示,现在我可以向您交差了。”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缪可尼亚小姐的仪容完全符合您脱俗的身份,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无论是各国报社的记者,还是圣地裁判局的画师,一切对您的描绘是多么的失真,”老人以贵公子似的语气吐出溢美之词,“米连,回头招募点更有水平的画师吧……我拨给你三倍的经费。”
“呃,要说画这位小姐画得像,我倒是之前认识一位……可惜他现在已经在冥神的座下了。嗯。”
我咬了一下牙,想起常青大教堂的地下室里的光景……按照薇莉娅的描述,那里此刻恐怕已经被希罗的舰炮化为废墟了。
“……您太过奖了,”他赞美的对象低声说,“抱歉,教皇先生,我的信仰不允许我……和您合作。”
“哎呀。那还真是可惜,不过既然我们能在米连面前会面,也就意味着,我们之间不会再发生基于误解的,暴力冲突了。是这样吧,米连?”
教皇又一次看向我,我感到他的眼神像炉火上的茶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升温到了令人压抑的程度。
“这正是我打扰您用早餐的原因,冕下,”我终于能开始切入正题,“冕下知道第二次退潮战争快要开始的消息吗。”
“退……潮战争。”
教皇眼神收敛,复述了一遍这个历史词汇。
“是的。就是海洋民族和大陆民族之间,以全世界为一个战场,以至于从月上王庭俯瞰下去,将看到整个星球沦为火红色的,那种战争。”
第一次退潮战争,兴起于艾奎缇克公会所使用的泽尔多历1800年,也就是224年前。当时成立不久的圣陆邦联企图收回汐门帝国潮弦王朝在大陆东岸最后的陆上领土,为此大陆的第斯坦堡邦和汐门的青龙海公爵在东岸的秋铎毕菈半岛上连年备战,这座汐门人的桥头堡在汐门语中即是通往大陆的“潮汐之门”之意,自古便作为大陆方对半岛后茫茫海外的群岛与海洋文明的称呼。
泽尔多历1799年12月25日夜,秋铎毕菈半岛首府粼月港发生反对帝国的暴动,刚刚乘船来到半岛视察战备的青龙海公爵本人被暴动者捕获后绑缚起来从山崖上抛入海中,在历史书上被称为“抛下海崖事件”的这一夜,成为全世界最黑暗时代的丧钟之声。第斯坦堡海军的浆帆战舰乘着东月海上四起的西北季风将汐门帝国暂时赶出了半岛,但接踵而至的是自大陆三面海外而来的汐门禁卫军的恐怖报复,战火从西境的法波瑞邦,南岸的约拉里邦朝大陆中央蔓延,在持续五十年之久的血战里,大陆上有五千万人在刀剑、长矛、火绳枪与投石机,以及被滥用的魔法带来的漫天火焰中罹难,更多的人则流离失所,在广袤却无处可逃的大陆上惶恐地躲避着异族人的骑行劫掠。
泽尔多历1849年,汐门帝国最后一次试图打破大陆上的僵持局面,以60万大军围攻杰尼瑞邦首府金雀城。这次攻势被杰尼瑞元帅柯特兹•金雀所编制,在作战指挥和后勤上都得以高度统一的新式中央陆军大败,战争走向转折。至1851年,中央陆军基本夺回了十二邦的大部分内陆领土。在双方的国力都空前疲软,武力几乎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原本只是学术组织的艾奎缇克学会迅速崛起,利用其在魔法动力机械学上的革命级突破,向俗世展示了神话般的力量。1854年,世界塔外观惊世骇俗的全钢铁结构魔驱动战列舰“均衡之花”号逼近汐门帝都月引城,迫使潮弦王朝的末代皇帝涅普顿二世乘船出逃到海上。此事件成为帝国后世选择定都在以特型舰船为基的漂浮城市上的契机,也宣告了持续五十四年,夺走了大陆和汐门百分之六十人口的浩劫的结束。
战后邦联和汐门帝国新上台的昙花王朝于世界塔签订了《世界塔条约》,在天平议会的威慑下,无论是邦联主席还是帝国的首相都只有点头签字的资格。除了划定新的国界线之类的停战事宜外,更重要的是限制了在战争中不得使用大规模杀伤性魔法。在条约签订过程中,初次登台的艾奎缇克公会做出了唯一的一条让步,即在天平议会中只要存在符合遴选条件的候选人,则需优先保证至少四人的汐门族席位。
以上即是关于退潮战争,这个令教皇也不由得战栗,也关乎我那枚玫瑰纹章的含金量的名词的历史。说来也是,在上述最后一条规则下入选天平议会的汐门人,至今还没有再见面伍和玖两兄妹,现在倒是都在他们那位疯狂的同胞手下……这条约还真是起了当年意料之外的作用。
“希罗•潮弦……该不会他真的使用了汐门帝国的武力进攻南群岛殖民地吧。”
“不愧是冕下一语中的,现在常青城和丝岛都落入希罗手里,打了半天仗的独立军和中央陆军已经被黄雀在后了,”我看向一旁站得笔直的少校小姐,“这位是中央陆军的慕琳•华拉丁少校,您可以向她确认情况。”
“教宗冕下……虽然还没有得到司令部的消息,”少校颔首说道,“结合一切情报来看……修伯茨先生的分析很有可能是对的,情况甚至也许更糟。”
“……”教皇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脸上忽然恢复了从容的微笑,“虽然很想和米连难得的新朋友们多聊聊,但如诸位所见,情况十分紧急,我现在就得同时联络金雀城方面,以及我们在汐门的兄弟。”
“依我看邦联的反应不会太快,等他们派增援来,这里的人已经全进希罗的战俘营了,”我又看了一眼慕琳少校,发现她的脸色愈发苍白,“看在我完成了您的任务的份上,您得赶快让汐门帝国的中央知道这件事……这可是公然造反,他们应该也不想再挑起战争才是。”
“我明白了,孩子……只是,希罗•潮弦的企图,恐怕不止于此。”
教皇说。
“怎么……关于他您居然知道的比我更多?”
“不是关于他……是关于南新月港……帝都似乎最近并不平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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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你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真的是医生嘛?”
“不……不要敲我的头——”
“好了,让我看看她的左眼……左眼!”
“这不是左眼吗……我们医师都是——”
“我说不是就不是——打开她的另一只眼!”
我无奈地看着两个小个子分别从两边趴在病床上,对着躺在里面的人上下其手。亚斯克雷和奈可的合作看起来不知道是融洽还是不融洽,反正这家伙走到哪都会被欺负……让他被奈可欺负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让我看看……呃……一点心灵反应都没有……艾莉卡真的还活着吗。”
奈可凑近病人被亚斯克雷掀开的眼皮,手指敲打着小嘴,说。
“您和她虽然不算熟,再怎么说也是您曾经最重要的同志之一,”我说,“艾莉卡变成这个样子可是拜您所赐,您最好让我见识一下能为姐姐所用的力量哦。”
“少拿姐姐来压我……我可不是和这家伙一样的笨蛋。”奈可的手指向亚斯克雷,被认为是笨蛋的人气得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和一只小河豚一样噗噗把气泄了下去。
“喏,米连过来。”
我遵命行事,走近坐在床沿上的奈可,然后朝她弯下腰——
“喔——”
奈可朝我的脸伸出一只弯成爪形,作出攫取的姿势的小手,我看见黑紫色的魔息从眼前——应该是从我的脸上——汇进她的掌心里。
“让我看看你和艾莉卡都有什么记忆——”
一时间我感觉大脑进入了某种并不算陌生的状态……也就是在精神极其疲倦的时候躺在床上,偶尔会出现的那种并没有入睡,却已经开始做梦,梦做完就会头晕脑胀醒过来的,也许是所谓白日梦的现象……
牵着年幼的女孩的手,初次来到圣地的时候,仰望着那一座座恢宏的白金色穹顶,我和她眼中截然不同的神色。
和教士和修女们打招呼时,我还在结结巴巴地回忆写得很熟却没怎么说过的,宗教上惯用的大陆古语,身后的女孩则可以大方地提裙微笑,惹来一片赞叹声。
我站在讲台上,阐述我的神学论文的时候,女孩穿着和周围的素色教袍意外地相融的女仆裙,坐在礼堂最角落翻看漫画书的样子。
深夜我被突然发出的惨叫声惊醒,抬头发现睡在我头上的吊床上的女孩正坐得笔直,大口喘着被噩梦吓出的粗气。
在我执行刑罚时,守在门边的女孩若无其事地在罪人的悲鸣声中整理头发,即使后者走投无路地朝她伸出手去,似乎也和她不在一个世界的样子。
在整个大陆上奔波的日子里,女孩的身子与脸庞的一点点从稚嫩化为清丽,坐马车在野外赶路时,开始偶尔自顾自地用夜莺般的声音哼唱,或是对我的怪癖们发出近乎恶毒的揶揄。
夜晚在杰尼瑞邦的工业都市上空,踩着一座座水泥高楼的花式屋檐与尖顶竭力追逐着薇莉娅的灵动身影,皎洁的圆月之下,即使身影快得笼罩在残影里,女孩白色的衬裙和长袜在暗色的楼层间也仿佛纤毫毕现。
再往后……在通往南群岛的金丝海上发生的小插曲,与冷日侯爵初会时关于故人的对谈,以及乘着隐蔽在水下的小艇偷渡到藤岛的夜晚——
“啊??!!这……这是什么!”
“这这这……”
回忆在脑海里的过场突然在那晚艾莉卡朝我唐突地靠过来的瞬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奈可几乎气急败坏的通红小脸。
“这是我们——您得知道,我们两个都成年了!”
我急忙局促地辩解起来,眼神在奈可和不明就里的亚斯克雷之间游弋,“艾莉卡是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
“我的……呃……您就当是……恋人好了……”
“米连你这个变态!明明以前还和我抢姐姐大人的!”
“小时候的事不能算恋——”
还没等我的话说完,奈可再次擅自把手张开在我脸前,回忆再次继往开来,而且速度加快了一倍,把我的脑袋都弄的生疼起来。
赫克托的阴谋,大教堂下的激斗,伤得晕倒在我怀里的女孩……
紧接着就是第二天在薇莉娅安排的医院里,倾斜在苏醒过来的女孩侧脸上的晨光——
“啊?!?!”
“别……别看了!您这是侵犯人权的行为!”
我慌乱地把奈可的手从我脸上拿开——
“变……变态!别!碰!我!”
奈可急于和我划清界限,直接拔腿跑到了病床的另一侧,手里还捏着一团深紫色的神秘光球……看上去应该就是刚刚提取出来的记忆之类的东西了,内含一些……令小孩子非常难以接受的内容。
“您……您怎么说都好,您也看到了艾莉卡对我相当重要……”
我忙不迭说,“您一定得帮我让她醒过来,否则我……”
“我……”
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冷曦侯爵面前,从莱娜小姐家的顶楼上仰倒下去时的感觉……似乎有冷风从我的双耳边掠过,一下子把我的声音吹得细微下来。
我不知道这时候脸上自己的表情,只看见奈可露出了一种无可奈何似的神色,不再说话,转身探到艾莉卡的脸前,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紫色光球从她苍白的额头推了进去。
下一秒,艾莉卡久已冻结的脸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了一下,整张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咳……咳……”
我听见了熟悉得几乎让我发狂的声线,然而和艾莉卡的声音却只是神似……等我冲到病床头的时候,意识到那不是她的声音,虽然是用艾莉卡的声带发出的,却并不带有那种夜莺般的美好神韵,就像我吻在她嘴上时的那种感觉……虽然口腔里的温度和湿度一切如常,却感觉不到一丝那种深深刻在我脑子里的山竹甜香。
鲜血从艾莉卡的嘴角咳出来,亚斯克雷急忙凑上来,把手放到艾莉卡的胸口。
“没有大碍……是大脑恢复对内脏控制的正常反应……如果一直这样刺激下去的话……”
“翻开她的眼。左眼哦。”
亚斯克雷顺从地用食指翻开奈可所认为的那只眼,两个几乎是小孩子的人同时对着艾莉卡那只散得大大的栗色瞳孔中央窥探进去。艾丽卡的眼底出现了紫色的淡淡光影,像万花筒似的若隐若现,升起又落下。
“怎么样?”
我盯着那抹动弹得令人揪心的闪光,问。
“我感觉到加德罗小姐的大脑活动已经恢复到正常水平了,甚至还超出了一些……按理说早就该醒过来了,”亚斯克雷皱紧了眉头看向奈可,“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医生吗……这都要问我?”
奈可轻轻叹了口气,“这是显而易见的吧……她的意识恢复了,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换句话说,她现在在装死。”
“装死?”
“因为她的潜意识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即使催眠一个深信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人让他说真话,他也不会说太阳从东边出来……对他而言那不是真话。”
“听起来不是什么大问题……有办法解决吗?”我焦急地说。
“我都没见过这种问题……只要是生物,本能上都不会放过活下来的机会,哪有明明没死还坚持自己死了的……艾莉卡一定是自己非常……非常想死才会这样,”奈可抬眼看着我,“这一定也是米连太坏造成的问题吧。”
“想……想死?”
“不可能!”
我脱口而出。艾莉卡虽然一直对世事相当疏离,甚至可以说是厌世……但在我的感觉里,这不是足以让她渴望毁灭自己的缘由。她是一朵遗世独立的花,正因如此,凡是这世界上的存在,怎么会在她眼里有足够的重量让她停止开放呢!
她的心明明比我强大得多…….我能感受到某种执念在她身上,有时我会想问她关于这种执念的来源,但是又组织不好语言,只能每次都暂且作罢。
她或许总是在为了我豁出性命,但是要让她平白就主动放弃活下去,那——
为了……我?
一种呼之欲出却难以成型的半成品揣测在我脑海里纠缠起来。
“奈可,告诉我解决的办法。我知道你有。”
“看在你说“你”的份上,”奈可再次看向艾莉卡,“喏,你自己去她脑子里看看就行了吧。”
“可以做到吗?怎么感觉是某种奇幻小说里的传统剧情?”
“不行!在那种小说里都是去了就有可能醒不过来的!”
亚斯克雷忽然大声说,“法座不能冒这个险!”
“你在看不起我的魔法吗!呆子!”
奈可猛敲了一下他的头,“我为什么要做那种愚蠢的事啊……即使是死灵术士,在活人之间转移意识也是不允许的。但是我可以做到把米连的意识复制一份,像刚刚那样送进去,就算真的出不来了,米连的本体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女孩抬起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白色的长发一圈一圈绕在自己的食指上,抬头看向我,“不过失败的话,艾莉卡的大脑就彻底救不了了……要去吗。”
“没得选吧,不去试试她也是这副样子,”我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抚摸艾莉卡细腻而冰凉的脸蛋,“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