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潮湿,粘稠的暖色光影。
煤油,汗味,淡淡的发酵气息。
转头,昏黄的灯光,在窗户上映出了一张幼稚的圆脸。
我是……艾莉卡,这里是……
是……第斯坦堡邦,某个边远乡下的,儿童救济院……
“艾莉卡!艾莉卡!”
穿透楼板的女人吼叫,相比之下慢了一步的硬鞋底踩上木台阶的咯吱声。
“又不下去吃饭?”
臃肿的黑色身影堵在门口,我没有看她,“我……不饿。”
一只手本能地把某个坚硬的东西推进铺盖下面。那是……是……
从救济院的负责人,也就是门口那个脸蛋通红,像熟得发烂的苹果一样的修女那里偷来的……一本破烂的《神纪》,闲暇的时候我会对照它书末附着的粗略词典,来试着认字。
“不吃正好分给底下那些饿死鬼似的孩子,但是可别指望他们感激你,”修女走进上上下下摆了八张床铺的逼仄房间,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走,你该剪头发了。”
“头发……”
我把手指放进鬓角,感受到如水的触感,而窗户上映出的自己,头发还不算长,脑后的头发也只是堪堪落上肩膀。
头发……罕见的黑色头发……傲人的丝滑发质,会被修女定期剪去卖钱。
“我……不想剪。”
“你说什么?你不想剪?”
老修女石榴籽形状的红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在这种地方,有人反抗她,不啻于世界奇观。
“好啊……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来,说说你那不知死哪去的爹妈,是伯爵,还是侯爵?”
头发被扯住,痛楚把我掀得从床边跪向地面……头发倏尔松开,接着,肚子……被鞋尖猛地捅进来,我屏住气息,捂住锐利的剧痛蔓延开来的地方,慢慢在地上蜷缩起身子。
“只是生得标致一点就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你得知道,活在这里,标致的姑娘当不了大小姐,”接踵而至的踢打从背后袭来,但和腹部的痛苦相比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只能当下贱的**!”
和往常一样,三分钟过去,修女喘着粗气,停下了脚上的动作。
全身都痛得发抖……用尽力气稳住手臂,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来,顺从地走到门口,这就是我能做的所有事了。
跟在修女身后,走下楼梯,自上而下,自前而后,拥挤在正厅里的视线,来自一张张令人作呕的脸。
“艾莉卡又被修女打了……修女骂她‘**’!哈哈……”
“塞拉,‘膘子’是什么意思?听起来真带劲啊……”
“那个……哈哈,你和她住一起,你自己去问她好了……”
“好啊,你们没必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保证你们马上就要知道‘鞭子’的意思,”男孩子和女孩子们的大声私语传进修女的耳朵,“都给我好好吃饭!”
一头头顺从地低下去的枯槁金发,下面一双双颜色各异,其中的空虚则相同的瞳孔,一身身和他们手中的碗一样布满缺口,脏污斑驳的衬衣。
我跟在修女因为壮实而显得歪扭的影子下,穿过这些与我无关的存在,绕进客厅后的走廊,收购头发的人带着剪刀在其中一间里久等多时。
走进房间,站在对我来说高大得失真的镜子前,闭上眼睛。
剪刀的铰响,发丝落入袋子的窸窣声,散碎的头发刺进脖子。
睁开眼睛,迎接像蛋一样的头颅轮廓完全暴露,一次次变得丑陋,甚至几乎看不出男女的自己。
每当这个时候,收购头发的人在离去时都会留下一声叹息。偶尔,他还会给我塞两颗糖果。
再加上一次额外的洗澡机会,这就是我能得到的东西……而得到了金币的修女心情会变好,说话的声音一时变得与身上的黑袍有了一丝的相符,
“哼……艾莉卡,谁都清楚你和外面那群将来的苦役犯不一样,但是你也别太想得美了,”修女从刚刚变鼓一些的钱袋里拿出一枚芒斯金币揣进兜里,作为今晚纵欲的花销,“等你长大,我老透了,这个位置就是你的,虽然没什么地位,但是整个城里都不会有更快活的肥缺了,光是想想那一天,你就该知足才是。”
我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但是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得到修女的许可后,有些迫不及待地离开房间,回到走廊,进入最深处的浴室,锁上门。
锈迹斑斑的金属浴缸里往往要容纳三四个人一起浸泡,再也没有比和那些浮肿的躯体挤在水里,不得不触碰那些发黏的皮肤更折磨的事了。
我并非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也是那副样子……但这时热水里只有我一个人,白汽之中肉体的丑陋仿佛不复存在。
睁开眼,朝半空中伸出手,感觉“灵魂”似乎在往外蒸发……在《神纪》全是宗教词汇的附录里,这是我学会,也就是已经会写的第一个词
我只能占用浴室最多半个小时的时间。提前五分钟从水里出来,用在热水里拼命洗了一遍又一遍的公用浴巾把身体擦到半干,片刻的喜悦在粗布衬衣罩上来的潮湿感里低下去几分。
“秃头的艾莉卡……我可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金发最为凌乱的那个女孩尖细地说,“你最好求求修女下次别再踢你的肚子,否则以后想当婊——”
“恭喜你,学到了新知识。”
我打断她的话,用最快的速度掀开自己的被子钻进去,面朝有些发霉的墙,偷偷在被窝里翻开了那本《神纪》的倒数第三页。
今天要记住的词语是……几,有,石,无……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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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来了个男的……是来领养的!”
“切,这次是要抓一个去烧锅炉的,还是去拣煤块的?”
“都不是……那好像是个有钱人,虽然长得不像,但是我听修女和他说话的口气……哎,塞拉,你去楼梯口听听就是了。”
修女所认为的,成为大小姐的执念并非出自我身上,而是别人,这点从她们在房间里躁动的反应就看得出来。
女童们在逼仄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寻找着过年时添置的唯一一件裙装,动作快的人已经跑到了窗户边上,对着上面模糊的映像挤眉弄眼。
那扇窗子紧邻的就是我的床铺。我不喜欢早起,这时窗边的人看见坐在被子里的我,突发奇想,抓起我随手脱在被褥上的衬衣,一抬手丢到了窗外。
“你干什么?”
我明知故问。
她没有回答,反而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如果有钱人一定要在这个受诅咒的地方选择一个孩子收养,那只能是我……她们认准了这一点,即使事后会被修女用皮带抽打,也要防止我在今天和她们竞争。
“好了姑娘们,我知道你们在翻腾什么,”
楼下传来修女穿透楼板的声音,在外人面前显得不这么凶暴,而亦与和蔼无缘,
“现在如你们所愿……排好队下来,让加德罗先生看看你们。”
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孩们鱼贯而出。
为首的那个又折返回来,对着我丢出挑衅的眼神,打开属于我的一个箱子,确认里面没有能穿出去的衣服,才放心地追上了下楼的队列。
即使她们不这么做,我也对这种妄想不感兴趣。
但是……既然她们多此一举了。
我光脚踩到地板上,身上只穿着内衣,轻步走到二楼的走廊上,通过栏杆朝下面的大厅窥视。
花花绿绿的一排。修女浮肿的笑容。
以及……满脸胡茬的男人。
男人……挺拔的身材,年纪应该比修女小得多,但是面容很老。灰色的胡子绕了嘴巴一圈。像烧过的草地一样稀疏歪斜的胡茬,一直向上接到两边的鬓角处。
男人用夹着单眼镜的眼,环视了一圈面前的庸俗颜色。
他的手颤巍巍地揣进口袋,拿出一沓好看的信纸。
“写点什么吧……关于……你们,什么都行,写你们……想写的。”
“这纸上……涂了附魔涂料,只要用手指,就可以写……”
“加德罗先生,实在对不起,我忘了告诉您,”修女在旁边假笑,“她们不识字呢。”
“那……那就画吧。我……不太喜欢和人说话。”
加德罗摇了摇头,声音虚弱。
女孩们拿到了贵重的纸,几个不假思索开始用手指在上面乱划,有的则在原地苦思冥想起来。
我直起身,朝楼梯下走去。
我没有遮掩光脚踩在台阶上的声响,每踏下去一步,聚焦在我身上的那些视线就更加烫人一分。
修女的惊愕转为愤怒,始作俑者们的则转为惊恐。
我的身体……并不长这个样子:因为营养不良而浮肿,畸形,只要低下头去,满眼都是淤青与紫痕。
所以我即使不穿衣服,也并没有暴露身体,也没有丢失女性的……“贞洁”。
走过她身边时,能感觉到……修女颤抖着的肥壮大腿,几乎已经要再次踢到我的肚子上。
我没有在乎,只是走到了被叫做加德罗先生的男人面前。
“请给我一张。”
男人的视线从我的身子上移到我的脸上。和我对视着的灰色眼眸,从混浊的颜色底部泛起的,合乎情理的波纹。
我一边在心里回想着那些波纹,一边用右手食指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勾画,就和平时在墙壁上一样……宿舍里并没有笔,更没有墨水,这是我第一次用能留下痕迹的方式试着写字。
那些女童的注意力理所应当地被我吸引,手上的动作也早已停下。在她们呆滞的视线里,我第一个把信纸交还给了加德罗。
纸上的字又简单又短小。男人灰色的瞳孔像猫一样收紧,汗水从细纹遍布的额角滴下。
“加德罗先生……这孩子不识字的,她给您看什么您都别往心里——”
修女走上前来,朝加德罗颤巍巍的手里拿着的纸条伸出手去。
加德罗用力把信纸攥成一团,握在手心里,后退两步之后转身朝门外小跑而去,修女只是追了两步,意识到追不上之后,驻足在了救济院小小的木门边上,嘴里咒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
“艾莉卡……你就是这样当你的大小姐的,”
我的脖子被修女的大手掀得险些脱臼,身体理所当然地也栽在了地上。半张脸上的剧痛后知后觉地传进脑海,闭上眼,脸上的感觉就像是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流血一般……千疮百孔的痛。
“不穿衣服?行啊,我这就让你下次恨不得穿上铠甲出来!”
“咳咳……”
鼻腔里流出的血呛进了喉咙,在咳嗽的同时,我知道修女正在拿起挂在大厅的壁炉上方最显眼的位置,起到威慑与镇压作用的那根粗皮鞭。
“打!好啊!打这个**!”
肌肤撕裂。
鞭子上的结节在皮肉的沟壑里摩擦。
乳黄的脂水和红色的血液迸射。
以及……痛。
痛得……好想叫喊……但是……不能……
“啪!”
这一切的想法都凝聚在一声声脆响中,似乎不通过空气,而是通过背上的皮肉渗进脊骨,再传导到脑海里……
“咕……”
修女坚硬的鞋尖伸进我的身下,撬进我的肚子里……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地上弹起来,把我翻到仰面朝上,背部的伤痕贴在肮脏的木地板上,剧烈的蛰痛,皮肉像是都在熔化。
鞭子落在胸口,粗麻布编织的内衣滋地一声裂开,甜腥的气味,涌上喉头。
“才这么点大就会不穿衣服了……你这个——”
刚开始手臂会本能地在比背上更敏感的腹部遮挡,随着痛觉在脑海里一波一波得由锐变钝,双手渐渐顺从我的脑子,黯然地瘫软在身体两边。
视野变得模糊起来,人声越来越远,嘴里正在流出黏的,热的,恶心的东西。
“别……别打了,帕尼什修女,”
有黄色的影子挤进了视野,紧接着,绿色的,红色的,
“别打艾莉卡了……我看……她要死了……”
“是我把她的衣服丢出去的……你打我好了,饶了她吧……”
真是……令人惊讶。
我缓缓地随着身体里像液体一样摇来晃去的痛苦眨动眼睛,没想到……这样的世界里也会发生这种,不在一眼能望到尽头的干枯命运范畴内的,事情。
“反了……都反了……你们这些贱——”
“停下!”
修女身后的木门重重地被撞开在墙上,高高的身影撞开人群冲到我脚跟前,投在视野里的是刚刚那个夺门而出的男人的模糊轮廓,这会儿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手里抱着一团黑白的颜色,这时随着他看到我时全身激起的颤抖而掉下,像羽毛一样轻盈地落在我的身边,发出让人想起花朵抽芽的某种细微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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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肉就好了。”
我看了一眼被推到面前的菜单,上面几乎没有我认识的字。
“你的伤……真的……”
“经常的事……不算很重。”我低头看着手腕上像牵牛花一样向外绽开的,黑白色缀连着的袖套,觉得从腕下盈盈的空隙里吹过的空气都凉得沁人。
“在附近买不到更像样的衣服了……虽然款式看起来像下人穿的,但在设计上……只是一种趣味而已。”
男人说话仍然犹犹豫豫的,完全和他这个已经不算年轻的年纪不沾边。
“下人……原来能穿这么漂亮么。”
我想摸摸脖子上又干净又硬,用我没见过的材质做成的领结,结果弄得浑身贴满纱布的伤口一阵剧痛。
对面的男人想问的话都写在他的脸上了,但是却迟迟不敢问出来,明明我只是这么卑贱的一个人。
“我没有写错吧……字,和语法,词格,之类的。”我说。
“没有……很对,各种意义上。”男人从口袋里摸出那团被汗水浸湿的纸球,用苍白的手指一点点展开……上面是用手指划出的,粗细不一的线条,歪歪扭扭地堪堪拼成几个词……这已经是我全部的手写能力了:
“你,杀,了,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面容憔悴的加德罗先生用无神的灰色瞳孔看着我,让我一时觉得有些想要发笑。
“我……不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我一边说,一边低头玩弄铺在面前的,镶金边的餐巾,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白的颜色,“但是你看起来很怪……像是做了很大的错事,只是干一般的错事的话,应该和你的反应刚好相反才对……”
“你看我们那里那个修女……不是比好人还要精神得多吗。”
我不知道我说的话是否有那么一点惹人开心,毕竟我笑了出来,加德罗先生却没有。
这时,身上散发香气的,穿着妥帖黑色衣服,还系着领结的男侍者推着一辆漂亮的银色小车走过来,把一盘长得同样很漂亮的肉排放到了我们的面前。
“这个怎么用……用刀子切成小块,用叉子吃,对吗?”
“……你很聪明。”
加德罗先生局促地说。
肉和酱汁一起碰到舌头,烫得令人兴奋。
味道……很多,很奇怪,在酸甜苦辣咸之外,我知道那是来自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的汁液的味道……但更多的还是肉味,香得离谱,让人感觉嘴里包满了来自活物的香气,只要一张嘴,就会有褐色的气体袅袅地吐出来一样。
“所以……我猜你应该是做了那种事,《神纪》上面说,那是最重的罪。”
加德罗先生看着我。我猜如果我抬起头,他应该不敢这样盯着我吧……所以我继续低头,一块一块把流着黑色酱汁的美味之物塞进嘴里。
“即使如此……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他的眼神瞄向桌子上的纸团,“如果你拒绝的话……我可以把你转到首都……不,普林泽尔的福利机构,那里能提供的……也许甚至比我更多。”
“为什么……要问我,”我把嚼得烂透的最后一块肉咽下去,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只要你愿意,怎么都行。”
新的餐盘在这时放到了桌面上。我知道加德罗没打算和我一起吃东西,所以直接把两盘色泽各异的肉类都拉到了我面前。
鸡肉……每年新年唯一吃过的肉类,盛进每个孩子碗里的只是一些嶙峋而锋利的骨头,上面附着了一些像污垢一样的白色肉丝,即使剔下来也干枯得难以咀嚼,但只是含在嘴里,就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香气。
而此刻唇齿间传来的感受,轻易被牙齿分开的成束鸡肉,咬下去,非但松软,而且饱满,像咬在了一粒巨大的米粒上……但溢出来的不是清淡的甜味,而是浓郁的香气和汁水,有奇异的香草味道,香甜到发腻的,熟透的果香……肉味被变得显赫,香料味被变得平易,果香则变得高洁。
抑制眼底兀自沁出的眼泪的同时,我抬眼,看见加德罗先生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团在空气里自己细微地张开着的纸团上面。
我伸出手,把皱巴巴的纸团伸开,看了一眼上面实在是非常丑陋的字符。
嘶拉……在加德罗怔怔的目光里,我把纸条撕成四五块,一块块放进还残留着肉香的嘴里。
嘶……和那些酱汁混合在一起,连纸都美味得让人不想咽下啊。
“我不会说出你的秘密……你对我这么好,”我说,“你要我做什么,去哪里……都可以。”
泪水,突如其来的拥抱。
加德罗从对面的座位上弹起来,几乎把我按在了座位靠墙的角落上,用力地抱住我,他延伸到鬓上的胡茬刺得我的脸痒得难耐,动作之大吸引了整个餐厅的人转眼看向我们。
“你会成为和她一样优秀的女人,和她一样美丽,和她一样天才……”
我听见他啜泣着说。
“所以……你做的……这就是‘救赎’吗。”
我小声问。
“救……赎?”
强烈的疑问语气,像是难以理解我会用这么晦涩的词汇。
“啊……是吧。”他仍然紧紧抱着我,回答道。
在艾奎缇克泽尔多历2012年的某个夏日,我度过了我的8岁生日,也是第一个生日……这天我获得了姓氏和完整的名字:艾莉卡•加德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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