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罗先生的家建在城郊，是一座比整个救济院还大的独立房子，像这样的房子在城里……应该是没有的。
至少他应该真的像那些连钱的概念都尚且迷茫的孤儿说的一样，很有钱吧。
然而踏进房门的一瞬间，我不由得扶住了额角。
并不是单纯的酒气……由于不通风，酒气积累起来，在阴暗的客厅里闷得极度潮湿，带着一种令人发晕的甜味。
沙发上横七竖八地丢满了不同颜色的毯子，桌子和茶几上是果核、骨头和，帕尼什修女一个月才享用一次的叫做“香烟”的东西残渣。
各种有着严肃的暗色封面的书或开或合散落在这些东西之间，我连封面上的半个词都不认识。
通往后面餐厅或者卧室，总之生活区的三级小台阶下洇了红色的液体，看起来是洒出来之后擦了一次，但没有擦干净……总的来说，这是一间和加德罗先生眼下的外貌与气质相当吻合的房子。
“抱歉……艾莉卡，”加德罗先生虚弱地说，“这里……有些凌乱。”
“你想把它们收拾好吗……你想的话。”
我说。
“……让我来吧，你身上还——”
我朝他摆了摆手，走到倚在客厅墙边，前端浸着红色液体，几乎和我一样高的长扫把旁。
拣开甜味四溢的垃圾，擦去粘稠的汁液……我低着头在偌大的厅堂间徘徊，扫帚的毛齿吸收着一步又一步凌乱的颜色。视野里白的耀眼的袜子套在我的脚上，仿佛从我脑里剥夺了它们的知觉，驱使它们自己一下一下地交替移动着。
加德罗先生一开始跟在我身后，伸出手欲言又止；等到我自己都已经莫名停不下来的时候，他也就放弃了阻止我的想法，转而走到那些沙发、桌台前面，把一本本我看不懂书名，也就无法归类安置的厚书收拾起来。
把垃圾用麻布袋子装到房子外的槽里，晚间会有清道夫驾着车来把它们运走。
接着，从水缸里舀出清水，加上肥皂，清洗地面，清洗桌子，再匍匐下来，用抹布擦干。
把散落在各处的毛毯和衣物分成两边，经过加德罗先生首肯的，放进水里浸泡，用肥皂一遍遍滤出所有污渍。
就这样，等我用最后一点力气踮起脚把那些宽大的男衬衣用杆子挂在房子外的架子上的时候，看见太阳已经不知不觉滑在了远处的城区顶上，火红的光线倾斜着别在城里最高的两根烟囱之间，掠过教堂顶上的蝶翼徽记，像有颜色的风一样把它拨得微微转动……刺眼的白色粼光从那上面透进眼底，弄得我的眼眶一阵湿润。
一双手从背后把我抱了起来。
“加德罗先生……我身上很多汗……很脏。”
我不假思索地说。满身的汗浸透了让我穿起来十分局促的纱织衣裙，也蜇得满身的伤口隐隐作痛。
“不……艾莉卡，你才是……这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他抱着我走回了房子里，整个一层洗尽了脏污，家具和地板纷纷露出贵重的深棕木色，夕阳从乳黄色窗帘边照进来，把整个空间渲染成令人泫然欲泣的暖色调。
“我……不会做饭。”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明明我和这座房子只有几个小时的交集，但穿上这身对我来说已经决不能更好看一分的裙子，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为送它给我的人不停服务。
“没事……我来吧。”
————————————————————
加德罗先生没有向我提到任何他的过去，大概是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都会让他联想到，我在纸条上推测出的那个事实吧。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第二天早上，当我在松软得似乎附加了魔力，只要触到就会即刻入眠的床上醒来，战战兢兢地走出房间的时候，看见他正在对着盥洗室里的镜子，仔细地修剪脸上杂乱的胡须和前发。
加德罗先生在打理好自己的脸之后，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脸庞和灰眼睛都长长的，硬挺的五官线条，鼻下即使有明显的一道胡茬，显然也不到40岁，神采更是和昨天大不相同。
“还穿着这套衣服啊……昨天都弄脏了，抱歉，”加德罗先生蹲下来，用安静的灰色瞳孔打量我，“昨晚太仓促了……没有来得及给你准备换洗的衣服，今天一起去买吗。”
“不用。”
我脱口而出。
加德罗先生和我同时愣在原地，对视了几秒，我意识到整个身体大概都在出卖我的真实想法，于是低下了头。
“真是的……终于有像个8岁孩子的地方了，”加德罗先生冲我笑了一下，从餐桌边的椅背上拿起又长又宽的深色外套，脸上露出的笑容和昨天比虽然已经有神了许多，却也还是显得十分松弛而疲惫，“是不是得买辆马车呢……今天就去看看吧。”
加德罗先生平常骑着马在别墅和城区间来往。我被他安置在自己的身前，他消瘦的两条手臂绕过我牵住缰绳。马蹄不紧不慢地踏在被高耸的青山和草坪夹着的小道上，晨曦和鸟鸣像漩涡一样在周围旋转。我们两个都一言不发，加德罗先生死死地盯着路面，我则一朵一朵地数着路边经过的野花，一路上只听见身下摇晃着的马儿，不知道是因为负载变重还是速度变慢而发出的不适应的嘶鸣声。
那天我和加德罗先生几乎逛遍了整个小城，从充斥着腥味的菜市，到叫卖声四起的成排零售商店，再到最有钱的，市长，工厂主或者主教们出没的那些金碧辉煌，充满了彬彬有礼的细语和宝石色泽的地方，我几乎叫不上那些地方的名字……总之在那里加德罗先生为我买了新的裙子和重量令我胆战心惊的头饰，甚至真的买了一辆两匹马拉动，轿厢漆得像云朵一样白的马车。
这个过程的刚开始就和来时的路上一样拘谨，而到中午在餐厅里吃完饭之后，太阳的颜色变成了更温暖的橘色，洒在脸上的感觉也令人微醺起来……不知为何到最后，我几乎在富人区整洁的白色石头路面上边旋转着跳舞边前进，加德罗先生则跟在我的身后，迈着优雅而疲惫的步子，笑着接受打着阳伞，穿着蕾丝长裙经过的女路人对我的赞赏。
“叫我父亲多少有点奇怪，虽然按年龄并不是不够，”回去的路上，我小心地摩挲着马车轿厢里深红色的坐垫时，听见身后，隔着轿厢的壁，在前面驾车的加德罗先生说，“也许……可以试着叫我哥哥，你觉得呢？”
为了压过风声透进轿厢，他的声音很大，而且非常的明朗，能听出和我一样开心到酣畅的心情。
“哥哥……我知道啦。”
我打开面前开在他身后的那扇小窗，迅疾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吹得我眯上了眼。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我跟着加德罗先生走进厨房，学着辨认买来的香芹，迷迭香，鼠尾草，在滋滋冒油的肉排里调和它们的味道……在加德罗先生看来我似乎学得快得惊人，出于对记忆力和理解力没什么概念，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的在夸我……从救济院里的人对我的评价来看，也许是真的吧。
折腾到夜幕落满了窗外，我和加德罗先生一起在水晶雕饰的暖色吊灯下吃完了大概可以算是共同完成的晚餐。
这一天的末尾，由于身上还贴满了纱布和绷带，我并不能泡到那座在昨天就吸引到我的巨大浴缸里洗澡，取而代之的是在暗金色的水盆里放下头发，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慢慢梳洗……
蒸汽一层又一层地蒙上镜面，里面小小的人影逐渐一个个变成幻梦般迷离的色点。
我用手指晕开那层凉凉的雾气，里面露出了一张像被纯净至极的雾洗出来的，湿润的，漂亮得我根本认不出来的脸，像首饰店里的琥珀一样大而色彩复杂的栗色眼睛，因为喜悦而微红的白皙脸颊，通透细腻的鼻子，仿佛是乳液般的皮肤上溅起的一滴轮廓完美的水花……
乌黑的湿发像珊瑚边的水草绕在我的头边，蝶黄色裙子的圆领子里露着一片雪白，中间镶嵌两抹发亮的锁骨。看着镜子里恍若隔世的人影，我的脸都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这真的是我吗……这个天使般华美的小女孩，和她身后似乎无垠的幸福……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脸蛋深深贴在镜面上，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舐着美梦里的人儿。
因为我闭着眼睛，所以我不知道加德罗先生，或者说我的哥哥大人，这时站在盥洗室外扶着墙壁，为我在幸福面前的沉醉样子而潸然落泪。
——————————————————————
“艾莉卡到了上学的年纪了……算了。”
我的哥哥平日里并不会出门工作，就像他的过去一样，我并不知道他的积蓄有多少，又来自于哪里。半年的生活里我已经完全了解了救济院外的世界，因此对他钱袋里满满当当的芒斯金币和新发行的纸质大钞有了一些概念。
而他日常大多数花费时间的地方是家里位于二楼的书房，那个房间他不允许我进去，用的是罕见的强硬口气。从午饭后到晚上，他每天会消磨整个下午在里面，晚饭前才能看到他戴着眼镜，相当疲惫地推开门走出来，摸摸在桌边等着他的我的头顶。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是哥哥的话，我当然会无条件地服从。这些日子里我除了做家务之外的时间，要么跑到别墅外的林子里玩，要么尽情地爬到房顶上吹着凉爽的风儿发呆。有时哥哥会出来陪我一起坐在房顶上，不过他的耐心远远不能和我相比，甚至会在我旁边睡着过去……即使这样他也不会问我在想什么，也许是他知道，这种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法回答。就是他的这一点，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比我还要特别的人，至少对我来说。
直到这天，哥哥乘着马车从城里回来，带回来一包封面上的字很大的书籍，以及一个方形的，一眼看上去就能用华贵形容的玻璃墨水瓶。
“还是我来重操旧业吧……虽然我只有教学魔法的资质就是了。”
从这天起，每天上午就成为了我的读书时间，哥哥在墙上贴了严格的课程表，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每天上午三节不同的课程，最开始只有识字和算术，后来加上了音乐，不过哥哥自己也不会什么乐器，就只是教我识谱而已。
事实上在执行课程表的第一天我就没能按时起床，哥哥收起了往日几乎任我随心所欲的态度，不仅算是凶狠地训斥了我，而且罚我抄了两页的《神纪》……这也让我意识到了“重操旧业”这个词的意思，我的哥哥在犯下那件把他变得颓废的恶行之前，应该是个老师吧……但是这种职业，真的能积累下这种水平的财富么。
“记住了吗……没有想象中聪明呢。”
哥哥按照学校通行的教程教我两种语言，一种是邦联法定的圣陆文，一种是埃普若语，这是大陆最古老的语言，用于学术方面，尤其是魔法上……虽然魔法听起来是种非常让人心驰神往的东西，但是哥哥并没有教我的意思，即使他一开始就说了他只有教魔法的“资质”。
而除此之外的普通知识对我来说，困难得让我自己都有些羞愧。不过意外的，即便我一篇作文里有一半的句子都有语法错误，算术也总是做错，哥哥却反而会摸着我的头鼓励我，甚至高兴地准备一下午由巨大的龙虾和海胆组成的海鲜晚餐……就像他对于我并不是天才这一点感到十分欣慰一样。
或许这就是老师吧。
“艾莉卡，晚上吃什么？”
“艾莉卡，今天给你放个假，一起进城玩一天吧。”
“艾莉卡……感觉比普通的孩子还要笨一些呢。啥，你问我是不是压根没见过普通的孩子？唔……”
……
就这样，日常一天天变得更加紧凑，也更加温馨起来。
直到某一天……知识的禁果带来的求知欲，把我的生活再一次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