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窥心(V)

作者:Tsukimichi 更新时间:2025/3/31 16:54:19 字数:4319

大约在开始上课半年后,一个晴朗到令人缱绻的午后,哥哥难得丢下我一个人在家,自己驾着马车进城去了。这天也是我例行在家里扫除的日子……我带着扫把和水桶经过二楼,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落在了哥哥那间书房的深色木门上。说是深色,本来家里的木门和其他家具一样都是配套的统一颜色,唯独那间书房,它的门和桌椅们相比与其说是用了不同种的木材,不如说是像生病的木材,颜色深得发黑。

如果我还是半年前连字都不认识的状态,我一定不会有违反哥哥的禁令的欲望。但是,就像《神纪》里说的,“以知识打破人类的处子之身”,获得了知识的我,也获得了原本平淡,此刻却涟漪阵阵的好奇心。

我试着推了一下门,是锁着的,这甚至让我有了一丝得以压制自己的好奇心的欣慰。然而锁孔里沙沙的脆响和推门时的手感使得我没有转身离开,而是试着在门上加力。一只手,两只手,直到我的大脑擅自指挥身体,用肩膀抵在门上用力一撞,木门伴随着一声像枯叶破碎般的脆响,把我一个趔趄放了进去。

恐慌涌上心头。我回过头,看见铁质的锁机还插在门栓上,而整扇门是从上面被撕扯下来了,地上散落了一地干枯的木屑。以我的力气这本来是不可能做到的……我端详了一下那扇脆弱得离谱的门,发现它的木材质地堪称诡异,看起来勉强有木材的样子,然而用手一碰就会化为簌簌的碎屑,像极了……

枯叶……确实是枯叶的状态,就像房子外面,一到深秋和冬天,满地的褐色枫叶一样……但是除了树叶,枝干变成这种状态……真的有可能吗。

哥哥回来的话……既然它脆弱成这样,说是摔倒在门上不慎把它撞开了,似乎也解释得通吧。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走到书房里,那张颜色和周遭格格不入的白铁桌子旁边。

桌子像台阶一样有三层结构,应该叫某种工作台,或者架子更加合适。在长长的三层陈列架上,左边依次摆着一些植物,有的是常见的野草野花,有的是兰花或者青藤之类的,还有一些我叫不上来的盆栽。令人不安的是它们的状态……即使是同种的植物,有的绿意盎然,鲜花怒放,有的明显已经蔫了下去,有的则已经不能用枯萎形容,完全化成了……那扇门,和我脚下嘎吱作响,稍一用力应该就会绽开的木地板的状态。

就好像……一个架子上依次摆开了四个季节的植物,而这决不是用我在一些杂书里看到的园艺技巧做到的。

而在架子的右端则是一些笼子里的小动物,顺序由大到小,有仓鼠,白兔,甚至小猫。架子上方吊着两个笼子,里面是我看一眼都有些难受的蛾子之类的飞虫。

同样的,动物们的活力之间也有着微妙的差距,看起来虽然都还活着,然而有的在发出细微的鸣叫,有的只剩下眼皮偶尔翕动,身体随着呼吸泛起的起伏,缓慢得不像能维持生存。

我咽了下口水,退后了一步,占据了整个视野的陈列架透露出一种,和哥哥的气质完全联系不上的诡异。

也就是在这时,我注意到在工作台最下层正中间,摆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而同样的笔记本在台子下面堆起了高高的一摞,每本都是堪称“大部头”的规模。

“第七…….魔法……”

我把摊开的那个本子翻到第一页,费力地在脑海里翻译那些冗长的埃普若文单词。

第二页,第三页,本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例,实验品的状态……

我抬起头,实验品……看来就是这些了吧。

“咏唱:熔炉的回环,叠加,一叶,诸尘,抹去,流色与双重晨曦,锁定……导出。”

生涩的咒文从嘴角念出来的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热量在身体里流动起来……我意识到这是魔法起了作用,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热意,只能扶住工作台的角,跪坐到地上……心跳快得已经痛了起来,我本能地按紧胸口,感觉到魔力从胸腹被挤上了脑袋里,一时间耳朵,喉咙,鼻子,尤其是眼睛,都被剧烈的烧灼感淹没,好像有七根火把插进了我的七窍里——

“咕——”

魔力终于从喉咙里溢出来的瞬间,我松开了之前紧紧捂着的眼睛,看见……漆黑的光影在眼前升起,就像大人抽完雪茄后吐出的烟雾一样……黑色的火焰从我的嘴里吐成一团黑云,下一秒,就笼罩在了面前堆积着的笔记本上——

难以想象耗费了哥哥多少心血的簿子被黑色的火焰吞没,漆黑的火光把我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墙面上的时候,我的意识逐渐放空……

水……刚刚清扫用的水桶还在门外,我手脚并用爬到门口,提起水桶浇在那诡异的黑色火焰上,然而……

那……不是火焰……至少不是我所知道的那种火焰。水浇进去的瞬间响起了恐怖的滋滋声,连眨一下眼的功夫都不到,白色的蒸汽弥漫了屋子,黑色的火势非但依旧,整整一桶水泼下去甚至在落到地面前就蒸发殆尽,连水渍都没有在地上留下。

黑色的火焰开始沿着木地板朝四周蔓延,即使在没有被烧到的地方,我看见那些木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破碎,卷起干枯的碎屑……我木讷地抬起头,刚刚还维持着绿意的盆栽们不知何时全都变成了枯黄的颜色,好几片干枯的花叶落到我的头上,刚碰到我麻木的手指,顷刻便化为了齑粉。

这样下去……整个屋子都会……

我绝望地蜷缩在墙角,看着漆黑的颜色逐渐淹没了视野……

呼吸……变得困难了,是因为燃烧消耗了氧气,还是因为……

不要……为什么……我的……一切……

抱着膝盖的双手,指甲深深嵌进了腿上的肉里……比起死在这场被我引起的火灾里,我怕的是面对哥哥……面对那个对我好得无以复加,却被我毁掉了心血的人……

想到这里,我咬着牙,睁开模糊的视野,用不知道为什么所剩无几的力气一点点朝大火的中心,也就是那些手稿爬过去……

“嘶……”

正常的火焰在手指刚伸进去的时候是不会有感觉的,但我伸出手的一瞬间,插进热油般的灼痛就透进了骨头里……我的嘴张得大大的,干枯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尖利的声带扯紧的声音。

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因为剧痛而颤抖的手臂,用皮开肉绽的手在黑火里拨动,试图把里面的手稿拨到火焰外面……

漆黑却奇异地有着亮度的火光里,我看见那些漂亮的黑色墨字化为灰烬,一行,一行,粘稠到泛黄的唾液顺着痉挛的嘴角滴到了领子里,我也发觉不了……

好痛……不行……

“艾莉卡——”

视野像燃尽的油灯一样明灭,每闪烁一次就变暗一分,我缓缓朝前倒下去,脸贴在了我刚刚忍着烧灼从火里拣出来的两本残缺的本子上。就在我将要因为痛楚和那种令植物枯死的神秘力量而失去意识时,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朝我扑了过来。

“解除……给我解除……”

“咳咳——咳咳——”

一直掐在脖子上的那股魔力在哥哥的声音里灰飞烟灭,肺如同心脏一般在胸口暴跳,大口吸进空气的同时,把甜腥的味道送上了喉头——

“艾莉卡,慢慢呼吸,不要呛到,没事了,”重新亮起来的视野里映出哥哥的脸,而最醒目的莫过于他那双平日里温柔的灰色眼睛,此刻汹涌着浓郁的纯黑色光芒,就和那诡异的黑色火焰的色泽一样……而随着哥哥眼里的光芒跳动,在房间里肆虐的黑火却逐渐熄灭下来,灼人的高温和升腾的光影都一一落定,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一地满目疮痍的灰烬,以及我沉重的呼吸声。

“第七魔法……是你做的?”

哥哥把我从怀里放下,整个人塌坐在地上,面向满地焦黑的残稿。只见他茫然抓起一张又一张纸页,双手把它们一点一点揉成团,再无力地丢回地面上。

“砰”的一声,他的手猛地砸在工作台的侧面,手腕正面和背面的青筋都同时高高地凸起来。

“对……不起。”

我双手撑直身体,往他靠近了一点,贴着他的身子跪直身体。

在这个距离上,我已经能感觉到了他的愤怒……是愤怒,一年多来我第一次在他身上嗅到这种情绪,然而光是这一刻他颤抖的肩膀上奏出的愤怒,就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自记事以来从救济院的老修女身上领略过的总和。

“艾莉卡,你知道吗,我花了十年的时间,研究第七魔法。这十年,并不仅仅是十年。”

哥哥背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的一生都会被这十年束缚……为了研究,我已经做了无法回头的事……佐菲娅•车厘,那种女孩我居然把她害死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哼……第七元素在她身上的实验数据也在这里面,那家伙的命……我偿还不了,你又偿还得了吗!”

哥哥的声音突然高亢,一阵气流在脸前掀过,我知道是他猛地转过了身。

于是我轻轻地抬起头,直接迎上他的视线。

“我偿还不了……但是我,愿意,接受惩罚。”

我看着哥哥那双似乎因为惊诧而呆滞住的灰眸子,感觉心底莫名的平静。

“即使杀了我也可以……是哥哥的话。”

说完,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某片焦黑纸屑,一丝一缕地像整理头发一样,整理着心里已经皱成了悲哀的愧疚。

以哥哥的魔法……用那种黑色的火焰,把这副小小的身子烧成灰烬,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吧……

如果可以的话,用我的灰烬……去替换地上的这些灰烬……

那也挺好的吧……与其让他生我的气,在他本来就阴云满布的心里添上我带来的伤痕……那样的话,还不如把我丢回救济院的油腥味里去。

正当我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视野暗了下来……等我从散逸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又一次被消瘦却温暖的肩膀抱住了。

“哥……哥?”

“你真是个怪物啊……艾莉卡,”我听见男人的声音贴着我的一边耳朵,黏糊糊地,同时从耳畔和颅骨回响着传入大脑,“你是自月廷降世,肃正邪恶的天使……你的眼睛能做到车厘都做不到的事,”

“为什么我没能早点遇到你呢……”

细长的手指抓进了我的肩呷骨,我听见哥哥在我耳边低声哭泣了起来。

“可是……我毁了哥哥的——”

“那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每个人都这么和我说,现在……是你逼我承认了。”

“我……”

“艾莉卡。”

“怎……么了?”

“刚刚你说的那种糟糕的话……以后不能再说了,否则,我才要惩罚你呢。”

“诶……?”

我反应了一秒钟,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了……哥哥。”

“好了……忘了这间晦气的屋子,还有我那该死的十年吧……就从今天开始。”

——————————————————

这件事在那天后就被埋藏进了我们记忆里最深处的角落,就像哥哥所说,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哥哥也因此发现了我的魔法天赋——也许是有天赋吧——我的课程表里得以划掉了一些我们两个都有些苦手的语文和阅读时间,换成了魔法入门,即使在第一课的时候我就学到,对于九岁的孩子来说使用魔法对身体是大大有害的。

基于这个原因,哥哥严格限制我的练习时间,在下午和假期总是变着法子半强制地带我出去玩。从在山林另一边,萤火四起的湖畔露营,乃至戴上漂亮的花边帽子,打着阳伞乘黑色的蒸汽火车到外省出游……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无论去哪里,看到流星和雪也好,古城里三百年历史的钟声也好,对我来说都只是干巴巴的经验……只要今天能和他在一起,明天也可以和他在一起,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我无法超越的幸福了。

而在这些日子里,哥哥牵着我的那只手从枯槁逐渐变得温润,我能感觉到他心底的阴霾之中,最后的结也正在逐渐化开。

除了家里的扫除雷打不动,到我十岁生日之前,我的烹饪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哥哥,尽管他会对着每天晚上的保留菜品,鸡汤、猪排和焗火腿的其中之一,嫌弃我的口味太过粗鲁……没办法,在遇到他之前,救济院的糟糕伙食已经把对简单肉类的渴望印在我的灵魂里了。

“等明年春天,我们就从这里搬走吧,”

我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哥哥就着烛光,把自己烤的蛋糕摆在我面前的时候,说,“搬到省会去……小学的阶段算是过去了,得找间漂亮的中学,让那些家伙见识一下我美丽的妹妹才好。”

“啊……嗯。”

我下意识地想说“不想离开”,不过立马就忍住了。

嘛……反正在哪里都无所谓吧。那时……我是这样想的。我的童年在平缓的悲惨和平缓的幸福之间切换,因此,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经常出现在书本里的词,“命运”,本该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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