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卡……对不起,听我的,小声一点,对不起……小声一点,起来,我们得走才行。”
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口鼻,把我从甜蜜的梦境里闷醒……哥哥急促的呼吸声和语无伦次的气音在耳边回响。
我用力眨眼,凝视漆黑的房间里哥哥的黑影,他正侧脸看向窗外的弯月,肩头一抖一抖的,好像马上就要有什么长着蝙蝠翅膀的鬼怪从那里破窗而入。我没有问多余的话,迅速跳下床,把手伸向床边挂着女仆裙的衣架——
“没时间了……我们直接走。”
哥哥拉住了我伸出去的手,睡衣下的我只来得及穿上拖鞋,就跟着他摸着黑冲下楼梯……直到他打开马车的车门把我塞进轿厢里的时候,我都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心脏在本能地狂跳……某种致命级别的恐惧已经从哥哥的身上传达到了我的身体里。
按理说如果急于奔逃,单独骑马应该比马车要轻便得多,但是哥哥看起来已经连把马匹从车上卸下来的时间都没有了,两匹马同时发出嘶鸣,以前所未有的焦躁节奏,马车颠簸着飞驰起来。
“艾莉卡……艾莉卡……你能听见吗。”
哥哥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时,我早已趴在了轿厢对着车前的小窗上,“嗯……”
“等下如果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从车里出来,如果有人发现了你,不要反抗,也不要问,他们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无论什么事……那些人……不会伤害无辜。”
“我知道了……哥哥。”
我长长地调匀自己的呼吸。今晚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透过小窗在阴暗的车厢里投成了如水的一束。
“月之王女……愿我得你的矫正,使我随天赋而行事,不必被浮世扭曲了去路……”
我随手攥住放在座位上的阳伞,空前虔诚地默念起《神纪》附录里我记住得很早,却几乎没有相信过的祷词。
就在我的唇舌无声地拨完最后一个词的口型时,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似乎是沿着大地传导而来,由远及近……
是火车上的蒸汽机的声音……吗?音色很像,但更加尖锐,频率更高,如果说火车发出的是男人的声音,此刻正疯狂地灌入耳朵的就像是女人的声音……
我倒吸一口凉气,拉开轿厢两边被哥哥合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在那一瞬间,骇人的白色影子刚好掠过车窗。
看轮廓像是骑着马的人,然而那速度和叫声都显然不是马匹所能拥有的……那怪物闪过去的速度太快,只在我的视野里留下了白色长披风高扬着的残影,以及眼下已经顺着晚风飘进车厢里的刺鼻烟雾——
伴随着马匹的嘶吼,轿厢猛地颠簸了一下,还沉浸在那个影子里的我被惯性甩到了角落里……我意识到两匹拉车的马正在脱缰,轿厢在方向不同的牵引下一边车轮离地,整个车身朝另一边侧翻下去……我只能双手抱住头,任由身体的各个部位磕在轿厢坚硬的墙壁,以及座椅的棱角上……钝痛一下接着一下,但是比起我,在外面的哥哥现在……
我忍住了顺着疼痛大声呼喊他的冲动,缩成一团等到了轿厢的翻滚停下。
“赫特•加德罗,前联盟大学魔导院教授……确认无误。以真理的名义,请您立即放弃抵抗。”
“指望加德罗教授束手就擒并不现实……全体紫罗兰部队,退后,这些年里我不知道他的黑魔法有了多少进展。”
陌生的声音……我想从轿厢倾倒的角落里爬起来,却发现连鞋袜都没有穿的脚在刚刚被扭得脱臼了。我吸紧了牙缝里的凉气,双手撑着身体爬到窗口边……月亮的角度正好。
粲然的月光把整条林间小径染成了淡白色,而那些本来就是莹白色的身影则变得像是在发亮一样……哥哥半跪在两匹马平摊在地上,流着血的尸体前。正对着他的是一排全身都笼罩在白斗篷里的人,这时正依着为首的那个高个子的话语,整齐地小步往后退却。
他们的坐骑整齐地夹着小路停在两边,正是那些钢铁造物方才深深震慑了我……涂成白色的躯体与战马神似,但轮廓更加修长而锋利,两个黑色的轮子不是左右排列而是前后排列,我能想象出它们在飞驰中维持着奇迹般的平衡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您做学问的才智平平,当逃犯的天赋倒是不错。加德罗教授……还记得我从联盟大学被您和您的同僚赶出去的那一天吗。”
为首的白斗篷像在演出独角戏一般,从容而洒脱地把兜帽摘到身后,露出一头漆黑的齐肩头发,然后朝哥哥迈出了一步……这轻轻的一步让我的呼吸都中断了一下……
是杀意……那张脸在这个距离上是模糊的一片,但他身体上的每一寸线条的摆动弧度,都分明透露着极重的复仇之心……那是根本不需要什么敏感的才能,任何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的东西。
“首先告诉您个好消息,佐菲娅•车厘,魔导院的穹顶魔女没死。”
“你说……什么?”
这句话攻破了哥哥一直维持着的缄默防御,他从牲畜的血迹里站起身,我注意到他的余光侧过来,扫过了我这边一瞬。
“您的黑魔法刺破了她的命脉,使得她的身体像破了的气球一样朝外流失生命力,也就是您所谓的第七元素,”黑头发的男人双手抬在胸前,一只手缓缓摘下另一只手上的白色手套,“但拜您留下的资料所赐,我完成了您的研究,也就是把外界的生命元素注入人体的方法……我不仅能让她活下去,甚至能让她永葆青春。”
“不可能……生命元素异体传输的损耗率最低只能压到百分之三百——”
“而我能把它降到百分之一百,您这个庸才,连传统的魔法学都研究不明白,就来插手禁忌的知识了……真是可笑。”
男人摘下手套的那只手猛一攥,黑色的火焰登时升腾而起,把那只苍白的拳头完全包裹了起来。
“然而从法理上来说,您在主观上已经杀死了她,即使她没死也无法减轻您的罪责……俗世之人杀死‘十枢机’候选者,除了极刑,没有别的下场。”
“术式锁定……!”
毫无征兆地,黑色的火舌从哥哥的掌心吐出,喷向了白斗篷下的男人——
气流撩起白斗篷的后摆,黑头发的男人迎着哥哥的魔法冲刺向前,黑炎包裹下的拳头朝前挥舞,直接把哥哥释放的火舌在半空中打散——
“嘶——”
哥哥同样在手心里凝聚起黑色的魔息,两个人的拳头正面碰撞,急剧升温的空气在四周引起了强烈的对流,圆形的气旋围着他们腾空而起,把满地的落叶在空中卷成了漩涡。
“所有人继续退后!暴露在黑魔法的领域里可是会折寿的!”
“我们随时支援您,艾大人。”
他身后的白斗篷们没有继续整齐地退后,而是四散开来,把龙卷风与黑色魔息正中的两个人包围起来。
“你的黑魔法……为什么能……”
“因为我是佐菲娅选中的人,和你们这些庸才不能同日而语!”
男人怒吼一声,黑炎在手臂上猛地涨起,哥哥抵挡不住,魔力场崩溃的同时,胸前的大衣被瞬间烧穿,整个人也被巨大的力道击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惯性把他的身体和背后的马尸一起在地上推出去好几米远。
“哥哥!”
“艾大人,小心!”
我再也顾不上哥哥的吩咐,抓起手边的雨伞,把我最擅长的魔力尽数注入进去……
“月华的回环……叠加,五芒,诸尘……锁定!”
照进轿厢里的月光在我吐出的魔力干涉下析出耀眼的紫色魔息,包裹在那把收起来的小小伞身上……以我的魔力还不足以把纯粹的元素凝聚成型,那就只能借助手边能用的东西了。
我飞身从轿厢的侧窗扑出去,同时朝那个冷酷的高大影子掷出了手里的阳伞……那一刻在我的视线里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在风元素的加持下,阳伞在飞行中打着的旋都慢得令人心焦——
正一步步逼向哥哥的男人没有预料到攻击会从这个方向袭来……等他朝这边转过头,双眼瞪大,让我看清了他那双不知是黑魔法的影响还是原本就浓郁如夜的黑色瞳孔的时候,飞速旋转的伞尖已经直抵他的眉心……月元素一旦进入人体,即使浓度不高,也会像水银一般迅速腐蚀血液,进而致命。
而我第一次学习引导月元素时,从月光中得到的就是紫罗兰色的魔息……哥哥说这种颜色意味着极高的纯度,绝大部分魔法师都只能使役银色的月元素……那时我的天赋,令哥哥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
正当我以为这一击可以救下哥哥的时候,离我最近的一个白斗篷突然飞身而起,以快得离谱,显然有魔力加持的身法扑在男人身前。
“咕啊!”
伞尖刺进了白斗篷的胸膛,血花在半空中洒开。
“什么……这是……紫色的月元素?”
被称为艾的男人急忙俯身,把肢体痛苦地痉挛着的手下揽在怀里,一只手亮起淡绿色的光影,放在他胸前的伤口上,“解毒剂!”
一个白斗篷冲到他身边,掀开斗篷,从大腿上绑着的皮带扣里取出一个个试剂瓶……与此同时,匕首的寒光在我眼前交错,一把利刃无声地架在我的脖颈上,我只要一低头……也许就会人头落地了。
我默然转动眼珠,两个白斗篷半跪在我的身边,为了把匕首架到我的脖子上不得不采取这种姿态……不知为何,这种时候我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发笑的欲望。
“原来如此……难怪您不肯使出全力,即使您不像我需要顾虑同志的安危,”男人把受伤的白斗篷交给其他部下,蹲在原地看向我,话却是对哥哥说的,“听说您两年前在这附近的圣依娜救济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当时我诧异于您何来的善心,没想到……您是为了培养这样一位,堪比紫罗兰部队的小杀手吗。”
“不是的!克罗霍诺!这和艾莉卡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什么都不知道!”
哥哥从血泊里爬起来,踉跄着扑到艾身身边,他被烧得血肉模糊的胸口令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听我说,克罗霍诺,我只收养了她两年,她跟我根本没什么关系,她连我的全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艾奎缇克学会的人,我知道你们是世界上最讲人道的……你的同志注射解毒剂之后就只剩皮肉伤而已,不要害她……不要……”
哥哥的哀求声每一声都让我愈发绝望……我开始需要集中精神,才能克制住朝颈边的刀刃上低下头的恐怖欲望。
“安静,加德罗教授。”
艾再次看向哥哥的眼神有了一丝变化,看得出在他心里哥哥并不是一个会为别人这样仪态尽失地求情的人。
他站起身子,迈开修长的双腿朝我走过来……等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楚,这个人……说是“男人”都有些滑稽,他事实上只是个决不超过二十岁的男孩,那双黑眸子周围的眼窝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细腻质地。然而即使如此,当他伸出手,从手下的刀刃上抬起我的下巴,直视我的眼睛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肃杀气息就重新扑面而来,让我的身子禁不住开始战栗。
我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肯向他示一分一毫的弱。
“你叫艾莉卡对吧……你很漂亮,也有着无可比拟的魔法天赋。”
男孩眨了一下眼,那对夜空般深邃的黑色瞳孔里流转着的神秘压得我心惊胆战。
他朝旁边架着我的手下伸出手,对方会意,把手里威胁着我的匕首交给他,两个白斗篷同时放开我的胳臂,退向了一边。
“……嘁。”
他轻轻抓起我的一只手,拉着我朝哥哥的方向走过去,我也只能用嗓子里无意识发出的倔强声音来表示抗议。
“艾莉卡……”
哥哥瘫坐在地上,虚弱地朝我伸出手。我则从艾的手中挣脱出来,抓住哥哥的手,努力减轻他的痛苦。
“加德罗小姐,现在,摆在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你的父亲,也许兄长……总之你的监护人加德罗教授,是一个罪孽深重的杀人犯和禁忌魔法的研究者,他的罪行要求他必须在今天以生命作为偿还。”
艾站在我的身后,用刚好能被我和哥哥听清的声音从容地说,
“本来你应该在那之后被强制送回福利机构,或是由世界塔来抚养你……但是你刚刚的行为证明了,你有做选择的资格。”
一个冰冷的东西被塞进了我的手里……我不用低头看就知道,是那把匕首。
“是选择把你的亲人交给迟到的正义与法理,还是选择作为他的家臣,他的骑士,为了保卫他而无条件地,和他一并赴死呢。”
“哥哥……加德罗教授,他杀了什么人?”
我回过头,压低眼帘,看着艾的眼睛,问。
“佐菲娅•车厘,十八岁的魔法天才,人称‘穹顶魔女’,因为她在这个年纪已经达到了俗世魔法学的巅峰。除此之外,作为女孩,她美丽,温柔,纯粹,我在和她相处的日子里甚至还没来得及找出她的缺点。“
艾的眼眸里像云彩浮动般掠过一抹细微的光泽。
“这样一个对全世界都具有巨大价值的人,因为她反对加德罗教授的禁忌研究,而遭到了加德罗教授的谋杀。在使用他的研究成果来犯下这桩罪行时,他甚至还记录了黑魔法在佐菲娅身上起效的实验数据,上面的每个字符都沾着血……这就是加德罗教授所犯下的罪孽。”
“如果您不信任我的一面之词,就请您向教授本人确认吧,在您面前,我觉得他的品格还是值得信任的。”
我握紧手里的匕首,看向了哥哥。
脑海里浮现的是……两年前,那个失魂落魄,满脸胡茬的男人走进救济院,给孩子们分发信纸的画面。
在我质询的眼神里,哥哥缓缓点了点头。
“艾莉卡……”
哥哥悲戚的眼神让我不忍心直视,下意识地转过身,却正好对上那张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尊雕塑一样优美而静寂的脸,吓得我猛一哆嗦。
把亲人交给正义与法理什么的……如果是让我看着哥哥被警察,大法官,主教之类的人带走,那我或许还不至于崩溃……但是他把匕首塞到我的手里,岂不是……
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我抬起眼睛,眼球在眼眶里寒颤着看向白斗篷里的少年,同时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稍稍放松,把刀柄往外滑了一寸。
少年敏锐地理解了我的肢体语言,然而他的回答是……摇了摇头,那双黑色的瞳孔,每轻轻地开合一次,都变得更加深沉,或者说阴沉,好像有黑色的冰水,汩汩地从那两枚黑洞泻进我的心里。
一定要这样逼我吗……这是他对我伤害了他的手下的惩罚吗……
难道在他眼里我就不是一个仅仅十岁的小女孩吗……
双膝在那一瞬间瘫软下去,失魂落魄的我跪在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在地,在土壤上染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果然……还是……和哥哥一起……
“艾莉卡!”
哥哥的声音……视野清晰了一秒,随即又暗淡下去。
“我……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别和我一样当个坏人,艾莉卡。”
“你要知道,我收养你是为了什么。”
救赎……我当然知道。
我只是一个原本和哥哥毫无关系的人……却要成为他的救赎,成为他向这个世界交出的赎罪券……真是……
颤抖的胳臂再一次抓紧了匕首……我凝聚起涣散的目光,用力抬起视线迎上面前艾的双眼。
“克罗霍诺先生……您是个,混蛋。”
红肿的膝盖支撑着我站起身,转身走向哥哥的时候,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陷入地面……不知道是心情,还是决意在我体内压满了绝对的重量。
“艾莉卡……要好好的。”
哥哥用冰凉的手把我的后脑拢过去,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嗯……再见了,哥哥。”
右手平稳地前推,哥哥的外衣无声被穿透。
“再见,艾莉卡。”
皮肤,血肉,裂开,贯穿。
纯净的月元素,扩散开来。
那条手臂从我背后轻轻滑下,一如家门口的枫叶在秋风里飘落。
面前的人影仰倒下去,他身后的月光倾泻而下,照满了我的脸。
“加德罗教授,原来您并不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是我看错您了。”
一只手伸到了我的脸侧……我机械地回头,看见那头黑发下的脸迎满月光,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消散了威压,取而代之的是足可在那一刻溺死我无数次的柔和。
“艾莉卡•加德罗,你的资质已经被你的选择所证明,”
“以天平议会大丽花之席的名义……我邀请你加入艾奎缇克公会。”
我疲惫地看着那只一动不动的手,“你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是的……艾奎缇克的信条是爱与真理,很抱歉让你承受了我们无情的一面,”少年的声音如书本翻页般轻柔,“我现在非常迫切地……想让你见到我们的另一面。”
“……你愿意的话,就带我走吧。”
我没有去握那只月光下骨节分明的手,而是跪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好的……我的名字是艾•克罗霍诺•暮火,以后就,请多指教了。”